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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UCCA的展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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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CCA的展厅被改造成了一条幽暗的、迂回的“阈限通道”。灰色的墙面吸音材料如同深海岩壁,地面铺设着特制的震动单元,头顶的灯光模拟着从海面透下的、破碎摇曳的光斑。十二个独立的“聆听舱”如同深海探测器的舷窗,散布在主通道两侧。
叶荷狸站在控制室里,看着监视器上零星进入的观众。今天是媒体和特邀嘉宾预展,明天才对公众开放。她穿着林淮建议的黑色简约长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脖颈后的蝴蝶纹身——这次,她没有刻意遮掩。
过去一个月是炼狱。棉纺厂的录音素材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她最终采用了一种分裂的处理方式:主通道的声音流宏大而抽象,是经过高度艺术化处理的“城市深海”声景;而在那些“聆听舱”里,她放置了最原始、几乎未经修饰的录音片段——王婆婆的咳嗽和倒水声,李爷爷那台红灯收音机的完整工作循环,以及她自己录制的、关于这次录音过程的困惑独白。此外,她还在展厅入口处设置了一个互动界面,观众可以扫描二维码,听到她与陆清晏就“田野录音伦理”进行的部分讨论录音(经他同意),以及她自己写的、夹杂着感性描述与理性反思的“声音日记”节选。
这是一种冒险。她将创作过程、伦理挣扎和最终成品并置,将“深海电台”的隐喻彻底坐实——这个展厅不再仅仅是播放“信号”,它本身就是一个暴露的、正在接收和解读信号的“电台”,而所有进入其中的人,都成为了这复杂信号的一部分。
陆清晏站在她身边,看着屏幕上观众在各个“聆听舱”前驻足、戴上耳机、表情各异的样子,点了点头:“你做到了。将问题本身作为展览的一部分,这是比单纯呈现‘结果’更勇敢,也更有学术价值的做法。”他的认可很克制,但叶荷狸能听出其中的分量。
“如果没有您提供的框架和那些追问,我可能还在自我怀疑里打转。”她诚实地说。
“框架只是工具,”陆清晏看向她,镜片后的目光里有种罕见的温和,“是你自己选择了直面,并将它转化成了力量。”
控制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林淮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效果超出预期!几位重要的评论家和收藏家都在询问你的背景。叶老师,准备好接受采访了吗?”
叶荷狸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跟着林淮走进展厅,瞬间被自己创造的声音场域包裹。低频的震动从脚底传来,模拟着深海的暗流;经过处理的、遥远的城市噪音如同来自海面的回声;而某个“聆听舱”里隐约泄出的、真实的咳嗽声,则像一颗突然刺破水泡的尖刺,带来片刻令人心悸的“真实”。
她开始接受一家艺术杂志的采访,努力用清晰的语言解释自己的创作理念。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身影。
陈祺轩。
他站在一个“聆听舱”旁,没有进去听,只是安静地看着舱体表面的介绍文字——那是关于李爷爷和那台收音机的简短说明。他今天穿着一身质料精良的深灰色西装,与展厅内艺术家、评论家们随性的装扮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这种冷峻的工业美学空间里。他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身,隔着攒动的人影,向她举了举手中的香槟杯,嘴角是一个平静的、鼓励的微笑。
他总是出现在她需要被肯定的场合,以一种不打扰却绝对存在的方式。
采访进行到一半,展厅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叶荷狸抬眼望去,心脏骤然一停。
金羽熹来了。
他没有做任何伪装,只是戴了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穿着他标志性的、宽松的黑色街头风格服饰,在两位看起来像工作人员的人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许多目光,低语声像涟漪般扩散开。这里是当代艺术现场,不是娱乐圈,但他的知名度和那张脸,依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他无视了那些目光,径直走向主通道,开始缓慢地行走,侧耳倾听。他的表情专注而严肃,甚至有些紧绷,与平日镜头前或私下面对她的那种或慵懒或尖锐的状态都不同。他停在了播放棉纺厂环境音蒙太奇的区域,闭上眼睛,听了很久。然后,他走向一个“聆听舱”——恰好是播放叶荷狸自我怀疑独白的那一个。
叶荷狸的采访几乎无法继续,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金羽熹牵扯。她看到他戴上耳机,听到他靠在舱壁上,听到他的表情从最初的平静,慢慢变得复杂,眉头蹙起,嘴唇紧抿。他听了很久,久到不符合一般观众的停留时间。
当他终于摘下耳机走出来时,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锁定了正在接受采访的她。那目光里没有了后台时的脆弱或讥诮,也没有了0400频道的朦胧,而是一种沉静的、深刻的、甚至带着一丝痛楚的审视。他隔着人群,对她微微点了点头,那是一个同行者对作品的致意,沉重而真诚。
然后,他转身,走向展厅深处,没有再看向她这边。
叶荷狸的心跳紊乱起来。他的出现和他的反应,像一个强信号,粗暴地插入了她此刻正在努力维持的“成功艺术家”频率。陆清晏的认可,林淮的兴奋,陈祺轩的默默支持,此刻都因为这个男人的出现和那个沉重的点头,而变得复杂难言。
采访终于结束,叶荷狸获得片刻喘息。她走到饮品区,想拿杯水,陈祺轩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
“很震撼。”他低声说,递给她一杯苏打水,“尤其是那些未经修饰的声音,和你的独白并置。它不像很多艺术那样试图给出答案或营造幻觉,它是在展示伤口的剖面,以及缝合的过程。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你也听了那个独白?”叶荷狸有些意外。
“每一个‘聆听舱’都听了。”陈祺轩平静地说,“我想了解你全部的想法,尤其是那些困扰你的部分。”他顿了顿,“金羽熹也来了。他的反应看起来……很受触动。”
叶荷狸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句话。她抿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
“预展结束后,有什么安排?”陈祺轩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如果累的话,我知道一家不错的粥店,很安静。”
这是一个体贴的邀请,给她提供退路和舒缓。但在这一刻,叶荷狸却感到一种轻微的窒息。他总是这样,预判她的疲惫,提供恰到好处的“软垫”。而此刻,她体内那股被展览、被金羽熹的出现所激起的躁动和迷茫,需要的或许不是舒缓,而是……一个答案,或者一次更激烈的碰撞。
“我可能还得留下来,和林老师他们处理一些事情。”她婉拒了,语气有些飘忽。
陈祺轩看了她两秒,没有坚持,只是点点头:“好。别熬太晚。”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你很棒,荷狸。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记住今天你做到的事情。”
这句话像是一种祝福,也像是一种隐约的告别预告。叶荷狸心头一紧,还未来得及细想,林淮又带着另一拨人走了过来。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叶荷狸被包围在赞美、探讨、交换名片和更深层次的学术问询中。她疲于应付,灵魂却仿佛抽离了一部分,悬浮在展厅上空,冷冷地看着下面那个应对得体、逐渐被冠以“新兴声音艺术家”头衔的自己。她时不时能瞥见金羽熹的身影,他仍然在展厅里缓慢移动,偶尔会和某个评论家简短交谈,态度认真。他也再没有试图靠近她。
陆清晏则一直以一种守护者和合作者的姿态,在她需要时补充学术观点,在她被过于尖锐的问题围困时巧妙解围。他完美地扮演了他该扮演的角色,理性、可靠、与她同一阵营。
预展临近结束,重要嘉宾陆续离去。展厅里只剩下工作人员和少数逗留的观众。叶荷狸终于得以独自站在自己创造的“深海”中央,感受着那循环播放的、属于她的频率。成功了,似乎。但她感到的空虚比成就感更甚。
手机震动,一条新信息来自那个秘密频道。金羽熹发来的,没有声音,只有一行字:
“通道尽头,消防门。十分钟。如果你还想确认频率。”
她的呼吸一滞。通道尽头,是布展时使用的备用出口,门外是安全楼梯间,一个绝对的“阈限”空间,无人,空旷,只有应急灯绿莹莹的光。
他在那里等她。用他们之间才懂的“频率”暗语。
去,还是不去?
陆清晏和陈祺轩或许还在某个角落,或许已经离开。但他们的“存在”——理念的、现实的——仍然如同空气般包裹着她。
她看了一眼控制室的方向,又看了看展厅入口。然后,她抬脚,没有走向任何一边,而是朝着主通道幽暗的深处,朝着那扇绿色的消防门,一步步走去。
脚下的震动单元传来低沉的轰鸣,仿佛深海巨兽的心跳。两侧墙壁上的吸音材料吞噬了大部分声音,让她的脚步声和自己的心跳声被无限放大。她推开那扇沉重的、标示着“安全出口”的绿色铁门。
门后,是混凝土浇筑的楼梯间,光线惨绿,空气冰冷,弥漫着灰尘和旧油漆的味道。金羽熹靠在对面墙上,指尖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烟雾在绿光中袅袅上升,扭曲成诡异的形状。他抬头看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你来了。”他说,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
“我来了。”叶荷狸关上门,隔绝了展厅里最后一点微弱的艺术之声。这里只剩下现实的空洞回响。
“那个展览,”金羽熹吸了口烟,缓缓吐出,“很好。好得让我……恨你。”
叶荷狸僵住。
“你把你的挣扎、你的虚伪、你的善良、你的自私……所有那些黏糊糊、脏兮兮的东西,全都端出来了,还做得那么漂亮,那么理直气壮。”他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我呢?我还在我的工作室里,跟那些快要杀死我的‘噪音’搏斗,却连一点像样的残渣都挤不出来。他们要我交歌,交可以打榜、可以赚钱、可以维持‘金羽熹’这个招牌的歌。可我里面……只有你听到的那些东西。只有废墟。”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骇人的绝望。
“所以,”叶荷狸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你‘恨’我,因为我能把我里面的‘废墟’做成艺术,而你不能?”
“不。”金羽熹摇头,烟灰掉落在地上,“我恨你,是因为你让我看清了,我可能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纯粹’,那么‘艺术家’。我可能只是个被惯坏了的、害怕失去光芒的胆小鬼。我害怕把真正的废墟拿出来,因为那可能一点都不酷,一点都不美,只是……一堆没人要的垃圾。”他直视着她,“而你,你敢。你敢把那些可能不好看的东西拿出来,还敢指望人们会思考它。你比我有种,叶荷狸。”
这是她听过最扭曲的“赞美”。它来自嫉妒,来自自厌,也来自一种残酷的真相。
“那你叫我出来,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叶荷狸感到一阵冷意,不是来自空气,而是来自他话语里那种自我毁灭的气息。
金羽熹扔掉烟蒂,用脚碾灭。他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和一种冰冷的苦涩。“我叫你出来,”他低声说,目光像钩子一样抓住她的眼睛,“是想在一切变得更糟之前,问最后一个问题。”
他停顿,楼梯间里只剩下通风管道低沉的嗡鸣。
“如果我跳下去,”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目光却死死锁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如果我把我里面所有的废墟、噪音、那些快要把我撕碎的东西,不做任何美化,就那样血淋淋地扔出来,做成一张注定不会被主流接受、可能会毁掉我现在一切的专辑——你会是那个唯一愿意听,并且听得懂的人吗?”
问题像一把冰锥,凿穿了叶荷狸的胸膛。这不是告白,这是托付,是勒索,是将他自己艺术生命和可能存在的真实自我的存亡,系于她一人之耳的终极赌注。他在问她,是否愿意成为他毁灭(或重生)之路的唯一见证和共鸣体。
这不是爱,至少不全是。这是两个在创作深渊边缘相遇的灵魂,所能做出的最极端、最自私、也最亲密的确认。
叶荷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说什么?承诺?她连自己的前路都看不清。拒绝?那可能真的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消防门把手突然转动了一下。
两人同时一惊,迅速分开一些距离。
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别人,是陈祺轩。
他手里拿着叶荷狸忘在控制室的外套,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略显仓促分开的两人,扫过地上还未散尽的烟味,最后落在叶荷狸苍白的脸上。
“你的外套。”他走过去,将外套递给她,动作自然得像只是来送件衣服,“林淮在找你,关于明天公众开放的一些细节。我看你很久没回来,猜想你可能在这里透气。”他的理由无懈可击,语气也听不出任何异样。
但叶荷狸知道,他看见了,也明白了。他只是选择用一种最体面的方式,介入并打断了这场危险的对话。
金羽熹看着陈祺轩,又看看叶荷狸,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惯有的、略带讥诮的冷漠面具。“看来,‘稳定频率’总是能精准定位。”他淡淡地说,然后看向叶荷狸,“我的问题,你不用急着回答。等你……真正有空的时候。”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拉开消防门,重新走进了展厅的光晕之中,留下冰冷的空气和未散的烟味。
楼梯间里只剩下叶荷狸和陈祺轩。
陈祺轩没有追问,只是说:“外面需要你。你是今天的主角。”
叶荷狸抱住他递来的外套,上面还残留着展厅里的冷气,和他手指的温度。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以及一种清晰的认知:三角的平衡,在这一刻,被金羽熹那个绝望的问题和陈祺轩这次不容忽视的“介入”,彻底打破了。
她跟着陈祺轩走回展厅,重新投入那片属于她的、“成功”的声浪之中。但她的心,已经留在了那个绿色灯光照耀下的、冰冷的楼梯间,留在了那个关于毁灭与见证的致命问题里。
展览成功了,她的艺术道路似乎豁然开朗。但属于叶荷狸个人的频率战争,却进入了最复杂、最危险的决战阶段。三条线,不再平行,而是开始凶狠地绞杀。而她,必须做出选择,不仅仅关乎情感,更关乎她将如何定义自己作为一个艺术家,以及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