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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影帝的荣耀与孤独 ...

  •   离开文学院时,暮色像一滴浓稠的墨,在天空缓慢洇开。叶荷狸心里的重负并未卸下,却被陆清晏的话语重新锻造了一番——从一团令人窒息的自我怀疑,变成了一块棱角分明、需要小心雕琢的粗粝矿石。她不再仅仅感到“不适”,而是明确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关于“如何负责任地记录并转化苦难”的专业命题。陆清晏没有给她答案,却给了她一套更精密的手术刀和一份沉甸甸的信任:相信她能处理这个难题。
      这份信任,比任何安慰都更让她感到一种绷紧的责任。她无法再躲回公寓独自消化情绪,体内的某种能量需要释放,也需要被印证。鬼使神差地,她打车去了“迷途”。不是去工作,只是想去那个曾是她王国、如今却有些陌生的声浪里,找回一点原始的、与技术伦理无关的节奏感。
      时间尚早,场子里只有寥落的灯光和几个调试设备的员工。空旷的舞池像一个沉睡的巨兽。她走到最角落的卡座,点了一杯烈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她小口啜饮,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中央的控制台。
      然后,她看见了金羽熹。
      他背对着她,戴着黑色兜帽,俯身在调音台和一堆外接设备前。他没有放歌,只是用手指快速而用力地敲击着打击垫,发出一连串破碎、急促、不和谐的电子脉冲和失真音效,偶尔夹杂着一段被切得支离破碎的人声采样,尖锐得刺耳。那根本不是音乐,更像是某种情绪风暴的物理模拟,是设备在惨叫。
      叶荷狸放下酒杯,呼吸微微屏住。他在这里,在这个他通常避之不及的、可能暴露于公众目光下的地方,进行着如此私密而暴烈的“声音发泄”。这和他平时在私密频道里分享的那些空灵或忧郁的片段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毫无掩饰的、带着自毁倾向的躁动。
      她看着他绷紧的脊背线条,看着他快速移动时兜帽下露出的紧抿的嘴角,心脏像是被那无序的声波攥住了。陆清晏教她将困惑“升华”,而金羽熹正在将某种东西“燃烧”,烧得如此剧烈,近乎失控。
      忽然,他敲击的动作戛然而止。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又或是某种野兽般的直觉,他猛地转过身,视线穿过昏暗的、漂浮着尘埃的光束,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的她。
      隔着半个空荡的舞池,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他的眼睛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被某种情绪熬得通红的专注,以及一种亟待确认的渴望。那目光如此直接,如此具有穿透力,仿佛瞬间剥开了她刚刚在陆清晏那里建立起的、尚不牢固的理性甲胄。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用手指清晰地指了一下后台的方向,然后不等她回应,便转身,身影没入那扇熟悉的、厚重的隔音门。
      那是一个明确的、不容置疑的邀请,或者说,是一个危险的召唤。
      叶荷狸的指尖冰凉,掌心却渗出细汗。理智在尖叫:别去。现在的他像个不稳定的化学反应堆,而你自己也刚从伦理的泥沼中爬出来一半。但身体里另一股更原始的力量在涌动——那是对共鸣的渴望,对验证自己那份“不适”是否真的能被另一种灵魂理解的渴望,甚至是对陆清晏所描述的“升华”之前,那股原始情绪能量的好奇与……亲近。
      她站了起来,烈酒的暖流和心跳的狂飙让脚步有些虚浮,但方向明确。
      后台通道依旧狭窄、堆满杂物,空气里是熟悉的电子设备散热味和灰尘气。金羽熹靠在最里面存放旧唱片的铁架旁,手里捏着一罐啤酒,仰头灌下一大口,喉结剧烈地滚动。昏黄的应急灯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见她进来,他放下啤酒罐,金属罐身与铁架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目光像两簇幽暗的火,紧紧攫住她。
      “你听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是肯定句,指那段充满干扰与痛苦的音频。
      “听了。”叶荷狸靠在对面冰凉的墙壁上,中间隔着不过两三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片躁动的电场。
      “然后呢?”他追问,向前踏了半步,距离的压缩让空气密度骤增。
      “然后……”叶荷狸深吸一口气,混合着灰尘、酒精和他身上那股冷冽香气的气体涌入肺腑,“我去了一个地方录音,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在窃取别人生命最后的声音。我的……导师告诉我,要把这种感受变成创作和研究的深度。”她用了“导师”这个词,试图在这危险的氛围里,抓住一点陆清晏赋予她的理性坐标。
      金羽熹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个充满讥诮和疲惫的弧度。“深度?”他重复这个词,像是在品尝某种苦涩的东西,“他们总是喜欢给痛苦包上漂亮的糖纸,起个高雅的名字,然后放进玻璃柜。”他又逼近半步,现在,她能清晰看到他眼中的血丝,和那之下翻涌的、几乎要溢出的东西。“他们是不是告诉你,要冷静,要分析,要‘转化’?”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灼人的热度,“可痛苦就是痛苦!它需要的是被听见,被认出来,是‘啊,你也在这里!’,而不是被做成标本,贴上标签!”
      他的话像一把钝器,狠狠撞在叶荷狸的心口。陆清晏提供的“升华”路径,在此刻金羽熹这种赤裸裸的、对痛苦本身“在场性”的呼喊面前,显得那么……具有距离感。一种强烈的、近乎罪恶的共鸣在她心底炸开。是的,在棉纺厂那一刻,她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如何“研究”或“转化”,而是那种几乎令她窒息的、“在场”的沉重。
      “那你呢?”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因为他的靠近,还是因为内心的震荡,“你怎么处理你的……痛苦?”
      “我?”金羽熹短促地笑了一声,毫无笑意。他抬起手,这次没有隔着空气,而是用微凉的指尖,极轻、极快地拂过她耳际散落的一缕头发,那触碰短暂得像错觉,却带来一阵战栗。“我把它吃下去,让它在我身体里变成怪物,变成音乐,变成谁也抓不住的声音。”他的指尖停留在离她太阳穴极近的地方,没有触碰皮肤,却仿佛有电流通过,“我给你的回应,你收到了,对吧?那种快要被自己里面的噪音撕碎的感觉?”
      他指的是那段充满电磁风暴干扰的诵读。叶荷狸无法否认,她收到了,并且被深深撼动。她点了点头,喉头发紧。
      “那就好。”他像是松了一口气,眼中那种偏执的亮光稍微黯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依赖的脆弱,“至少,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接收这种频率,知道它不是疯子的胡言乱语。”他收回手,但目光依旧锁着她,声音低得像耳语,“我写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了,叶荷狸。旋律、套路、安全的情绪……我里面只有废墟和噪音。只有和你……在0400频道里的时候,那些噪音才像是有意义的密码。”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叫她的名字,不是“你”,也不是任何隐喻。他的坦白,混合着才华枯竭的恐惧和对他们之间隐秘连接的倚重,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在叶荷狸心中激起剧烈而复杂的涟漪。陆清晏信任她能处理学术难题,而金羽熹,是在向她展示自己最不堪、最危险的创作废墟,并声称只有她能“解码”。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需要”,将她撕扯向不同的方向。
      “所以你来这里?”她问,声音轻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我来是因为,”金羽熹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又移回她的眼睛,“我知道你有时候会在这里。我想见你。不是在只有声音的频道里,是在有空气、有灰尘、有光线……有实体的地方。”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艺术家对“真实”的偏执渴求,也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个人化的渴望。
      空气彻底凝固了,只剩下旧设备低沉的嗡鸣和他们之间几乎可闻的心跳。酒精、情绪的震荡、来自两个优秀男人截然不同却同样强烈的“认可”与“需要”,还有眼前这张写满痛苦与诱惑的脸,让叶荷狸的防线岌岌可危。陆清晏为她指明的理性道路仍在脑中,但金羽熹所代表的感性深渊,正散发着令人眩晕的吸引力。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微微仰起了脸,是一个无声的、近乎邀请的姿态。
      金羽熹的眼底猛地暗涌起来,他再次抬手,这次,手指缓缓地、极具暗示性地虚悬在她的脸颊旁,仿佛在描绘一件他渴望已久却不敢轻易触碰的艺术品轮廓。“你的频率,”他喃喃道,气息几乎拂过她的皮肤,“最近很乱。被太多的东西干扰了。但最底下那个……能听见深海,也能听见我的那个底噪,还在,对不对?”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也像一个审判。他在用他艺术家的方式,确认他们灵魂中那部分“非正常”频率的共鸣,并试图将她的困扰,归结为外界干扰,而将他们之间的连接,定义为最本质、最真实的核心。
      就在这时——
      叶荷狸放在旁边杂物箱上的手包里,传来一阵持久而刺耳的震动。屏幕上,“陈祺轩”三个字在昏暗光线下执着地闪烁,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又像是一道骤然亮起的、来自现实世界的探照灯光。
      所有暧昧的、危险的、濒临失控的气氛,被这通电话毫不留情地打断、驱散。
      金羽熹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迷醉和脆弱瞬间冻结,然后碎裂,被一种冰冷的、尖锐的讥诮取代。他缓缓收回手,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目光扫过那闪烁的屏幕,再落回叶荷狸骤然清醒、闪过一丝慌乱的脸上。
      “你的‘稳定频率’?”他轻声问,每个字都像冰棱,“来提醒你该回到安全区了?”
      电话还在震,固执地,一声接一声,在这寂静的后台通道里显得格外突兀、响亮,每一下都敲打在叶荷狸紧绷的神经上。
      接,还是不接?
      接,意味着向金羽熹确认他话中的讽刺,意味着从此刻危险的共鸣中抽身,回到那个由陈祺轩代表的、稳定却也可能意味着某种束缚的现实秩序。
      不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选择留在这个危险的、充满不确定性的频率里,意味着对陈祺轩那份总是适时出现的关怀(或者说“监控”?)的某种拒绝。
      她站在原地,前一刻几乎被金羽熹的“底噪”理论说服,被他眼中共同的“废墟”所吸引;后一刻,陈祺轩的名字像一道坚不可摧的闸门,拦在了她可能滑落的深渊之前。
      陆清晏的理性升华,金羽熹的感性燃烧,陈祺轩的现实缓冲——三条路,三种对待世界与自我的方式,三种截然不同的引力,在这一刻,因为一通未接来电,在她心中上演着无声却激烈的绞杀。爱、依赖、欣赏、抗拒、恐惧、渴望……所有这些情感,都死死地缠绕在他们各自代表的理念与道路之中,无法剥离,让她几乎窒息。
      她最终,没有去碰那个还在震动的手机。但也没有再向前一步,靠近金羽熹。
      她只是站在那里,在昏暗与寂静的包裹下,在未接电话终于停止震动后留下的、更为庞大的空虚里,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而这一次,选择将不再仅仅是关于创作或情感,更是关于她究竟想以何种频率,与这个世界共存。
      金羽熹看着她沉默而苍白的脸,眼中的讥诮渐渐化为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晦暗。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拉开那扇厚重的隔音门,离开了后台。将寂静和未解的难题,留给了她一个人。
      叶荷狸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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