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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雨夜同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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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夜半。
今年的最后一场冬雨来得突然,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狂风卷着雨水从窗缝钻进,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顾清晏就是在这时开始咳嗽的。
起初只是几声轻咳,很快便转成撕心裂肺的痉挛。他蜷缩在床角,手指死死攥着被褥,整个人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萧宸被咳声惊醒,翻身下榻点燃蜡烛。
烛光照亮顾清晏苍白的脸——唇边已溢出暗红的血丝,沿着下巴滑落,洇湿了月白寝衣的领口。
“清晏!”萧宸心头一紧,快步上前将他扶起,“药呢?太医开的药——”
“咳咳……没、没用的……”顾清晏靠在他肩头喘息,每说一个字都像在耗尽力气,“老毛病……雨夜就……”
话未说完,又是一大口血涌出。
萧宸手忙脚乱地用帕子去擦,可那血像是止不住,很快染红了素白绢帕。他看着掌中刺目的红,忽然觉得浑身冰凉。
“传太医!”他朝门外厉喝,“立刻!”
太医冒雨赶来时,顾清晏已咳得几近虚脱。
诊脉,施针,灌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咳声才渐渐平息。顾清晏靠在萧宸怀里,面色白得近乎透明,唇上却沾着未擦净的血迹,红得惊心动魄。
“陛下,”太医退至外间,声音沉重,“顾公子这是……伤了肺经根本。往后每逢阴雨湿冷,必会复发。臣……只能尽力缓解,无法根治。”
无法根治。
四个字,像冰锥扎进萧宸心里。
他挥退太医,回到床边。顾清晏已经醒了,正艰难地想要坐起。
“别动。”萧宸按住他,用温水浸湿帕子,仔细擦拭他唇边的血迹。动作很轻,很慢,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顾清晏静静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轻声问:
“陛下,臣……是不是很麻烦?”
萧宸手一顿。
他抬眸,对上顾清晏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里面没有自怜,没有哀怨,只有一片平静的、认命般的疲惫。
像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折磨,习惯了成为别人的负担。
“不麻烦。”萧宸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却坚定,“一点也不麻烦。”
他伸手,将人轻轻拥入怀中。
“清晏,你不是麻烦。”他在他耳边低语,“你是朕的……珍宝。”
顾清晏身体一僵。
然后,极轻、极缓地,他将脸埋进萧宸肩窝。
有温热的液体渗进衣料。
不知是雨,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雨势渐小,淅淅沥沥。
萧宸将顾清晏放平,自己也躺下,侧身将人拥入怀中。一只手环住他单薄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入睡。
“睡吧,”他低声说,“朕在这儿。”
顾清晏却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
“陛下,”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臣小时候……也怕打雷下雨。”
萧宸心头一软:“嗯?”
“那时臣还小,父亲常年在外打仗,母亲身体不好。”顾清晏慢慢说着,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每逢雷雨夜,臣就抱着枕头,偷偷溜进母亲的房间,钻进她被窝里。”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母亲总会搂着臣,哼一首江南小调。她说……那是父亲年轻时,在秦淮河边学会的。”
萧宸静静听着,手掌在他背上轻轻摩挲。
“后来呢?”他问。
“后来……”顾清晏闭上眼,“后来母亲病逝了。再后来,父亲也……”
他没说完,但萧宸懂了。
苍梧谷那一战后,顾家……就只剩顾清晏一个人了。
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清晏,”萧宸收紧手臂,将人搂得更紧,“往后,有朕在。”
顾清晏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蹭了蹭。
像只终于找到归宿的流浪猫。
雨还在下,滴滴答答。
两人就这么相拥着,谁也没再说话。萧宸能听见顾清晏轻浅的呼吸,能感受到他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血腥气。
还有……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他忽然想起那夜,也是这样的雨夜,顾清晏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那时他还心存试探,还想着掌控,还把这当成一场棋局。
可现在……
萧宸低头,看着怀中人沉睡的侧脸。
烛光已灭,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唇色浅淡,却因方才咳血,泛着一丝病态的红。
美得脆弱,美得让人心疼。
也美得……让他再也放不开手。
“顾清晏,”萧宸对着黑暗,无声低语,“朕好像……真的爱上你了。”
不是君王对臣子的欣赏,不是棋手对棋子的掌控,不是猎人对猎物的占有。
而是真真切切的,想要这个人好好活着,想要他开心,想要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哪怕他只是装病。
哪怕他还有秘密。
哪怕……这场相遇,本就是一场算计。
萧宸都认了。
寅时,雨停。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萧宸先醒,发现顾清晏不知何时已从他怀中滚开,背对着他,蜷在床榻另一侧。
睡姿依旧警惕。
萧宸无声地笑了笑,伸手探了探他额温——还好,没有发热。
他轻手轻脚起身,披衣下榻。推开门,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庭院里积水未退,海棠枝头挂着水珠,在晨光中晶莹剔透。
“陛下。”李德全悄声走来,“太医在外候着。”
“让他进来,轻些。”
太医诊脉后,面色稍缓:“陛下,顾公子脉象比昨夜平稳许多。只是肺经损伤已深,往后需好生将养,切忌情绪波动,更不可受寒受潮。”
萧宸点头:“朕知道了。”
送走太医,他回到床边。顾清晏还在睡,眉头微蹙,像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萧宸伸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心。
“别怕,”他低声说,“朕在呢。”
顾清晏的眉头果然舒展了些。
萧宸看了他许久,才起身去上朝。
走前,他在顾清晏枕边放了一枚温润的玉佩——是他贴身戴了多年的暖玉,冬暖夏凉,最宜养身。
辰时,顾清晏醒来。
枕边的暖玉还带着余温,握在掌心,暖意一直蔓延到心里。他坐起身,看着窗外雨后初晴的天空,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老仆进来伺候,见他脸色比昨日好些,松了口气:“公子今日气色不错。”
“嗯。”顾清晏下榻,走到窗边,“雨停了。”
“是啊,天晴了。”老仆顿了顿,低声道,“陛下今早走时,特意嘱咐不让吵醒公子。还在床边守了半个时辰,才去上朝。”
顾清晏指尖微颤。
“陛下……守了半个时辰?”
“是。”老仆眼中闪过欣慰,“老奴在顾家伺候这么多年,从未见谁待公子这般好。”
顾清晏垂眸,看着掌心的暖玉。
玉石莹润,雕着精致的龙纹,是天子之物。
萧宸却给了他。
连同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心,那份小心翼翼的呵护,那份……他早已不敢奢望的温暖。
都给了他。
“公子,”老仆轻声问,“您……动心了吗?”
顾清晏没有回答。
他只是走到镜前,看着镜中苍白的面容。
然后,轻轻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透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也许吧。”他轻声说,“也许……早就动心了。”
只是不敢承认。
不敢信,这样的温柔,会属于他这样一个满身秘密、满心算计的人。
午时,萧宸匆匆回府。
踏入西厢时,顾清晏正坐在窗边看书。阳光洒在他身上,将月白衣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听见脚步声,他抬眸浅笑:
“陛下回来了。”
这一笑,像春水融冰,瞬间驱散了萧宸满身的疲惫。
“嗯。”他走到顾清晏身边,很自然地探了探他额温,“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顾清晏将书放下,“陛下……可用过午膳?”
“还没有。”萧宸在他对面坐下,“等你一起。”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阳光暖融融的,洒在青砖地上,投出两人交叠的影子。
简单的午膳,清淡可口。萧宸为顾清晏夹菜,顾清晏为他盛汤。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饭后,萧宸忽然道:“清晏,朕想……带你去个地方。”
“何处?”
“汤泉宫。”萧宸看着他,“那里有温泉,最宜养病。太医说,你若能常泡温泉,对肺疾有好处。”
顾清晏指尖微顿:“陛下……政务繁忙……”
“再忙,也要陪你去。”萧宸握住他的手,“朕想让你……好起来。”
想让你活得久一些,想陪你看更多的日出日落,想……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这些话,萧宸没说出口。
但顾清晏听懂了。
他抬眸,看着萧宸眼中那片毫不掩饰的温柔与期盼,心头那堵冰墙,终于彻底融化。
“好。”他轻声说,“臣……陪陛下去。”
是夜,两人又相拥而眠。
没有雨,没有咳,只有彼此平稳的呼吸,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萧宸将顾清晏搂在怀里,下巴抵在他发顶。
“清晏,”他忽然问,“若有一日,你我的局都下完了……你想做什么?”
顾清晏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带着睡意:“臣没想过。”
“那现在想。”
顾清晏沉默良久。
“臣想……”他轻声说,“和陛下一起,去江南看看。”
“江南?”
“嗯。”顾清晏闭上眼,“臣的母亲是江南人,她说那里三月烟雨,六月荷花,九月桂子飘香……很美。”
“那等事情了了,”萧宸吻了吻他的发顶,“朕就带你去。”
“当真?”
“天子一言,九鼎为证。”
顾清晏笑了,那笑容很轻,却很甜。
“那臣等着。”
窗外,月色如水。
室内,温情脉脉。
这一夜,没有试探,没有算计,没有君臣之别。
只有两个相爱的人,在彼此的怀抱中,找到了久违的安宁。
和一份……再也不想放手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