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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5雅青 | 道心未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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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点25分,韩之言拉开窗帘,晨雾未散,日尚未起。依稀能看见的雅拉雪山,峰顶的白雪,似乎不问季节,总是安心的呆在那里,不增不减。
房间里的陈设异常的简单 ,一张1.2米的床,不占地方,上面悬挂着一份手抄的金刚经抄本,字迹清秀干脆,连一个断点都没有。一张松木的书桌,几本晚课需诵念的经书,再无其他。
“之言,今天的布施已经准备好咯…… ”
她看了一眼摆在书桌上沉默的手机,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科技产品,一条来自卓玛的消息。
卓玛是韩之言五年前进入雅拉山区后,聘请的第一个员工,那个时候她的客栈甚至都还没有确认选址。那时的少女,如今已经20有余,如同往常扎了个大马尾辫,穿着繁复的民族服饰,走起路来,耳环和珠串叮铃作响。
“之言,我都准备好了,今天东西比较多,叫了阿爸跟我们一起上山。”
卓玛从楼梯口探出头,迎接从三楼洗漱完下楼的韩之言,脸上红扑扑的,精神气饱满,想要欠身行礼,被韩之言阻止。
“说了七年了,你给我干活儿,我给你钱,天经地义的,不必这样的。”
“姆妈说了,您对于我们家来说,跟上师是一样的,您受得起。”
“好,好了,走吧。”
之言也不预备再说服卓玛,世间的事,大抵就是这样,即便你用尽心思心意去爱一个人,也未必有丝毫的回应,而一点小小的善意,有些人可以很看重,记很久很久。
上山的一路 ,屋舍俨然,人来人往。雅青寺是藏区难得的一个所有堪布、僧人都是比丘尼的寺庙,因着远离318、317之类的国道主干线,新世纪以前的香火并不算盛。
三年多以前,因为一条旅游支线的修建,作为沿线的一个特色寺庙,也跟着热闹起来了。
有时候韩之言也会想,当年追随师父来到此地,客栈,是顺便搞的。如今居然成为了420专线上的一个打卡地,让卓玛一家和其他村民能够跟着赚点钱。
世事转圜,无心插柳。
“之严!”
“师姐!”
“小师父早啊!”
去大殿的路上,比丘尼和信众们纷纷给韩之言打招呼。
现下寺庙里,除了原本藏区的修行者,亦有很多从汉地来的皈依人,她们没有戒碟,无法在庙里住下。大多都选择再之言的客栈,或者另找一处村民家中住下,几年来往下来 ,跟韩之言也算得上熟络。
“大堪布,扎西德勒!”
“之严来了,来找上师的吧?她在里面呢。”
“嗯,我先把一会儿法会的事情安排好,再去见师父。”
跟着来的卓玛父女,把一车的酥油茶和青稞粑粑卸到主殿一侧的两张长桌上,法会后信众可以自由地来领些吃食。
寺里的厨房缺乏现代化的设备,准备几百人的餐食非常吃力,过去信众们参加完法会,都是饿着肚子回去。韩之言来了之后 ,便揽下了这个活儿,并且数年如一日的 ,坚持了下来。
布置好一切,法会也即将开始。
索冉上师一向不喜繁复,雅青寺的法会也被一再精简,只余下三个环节:讲经,诵福以及布施。而讲经一环,也无需遵循传统——仅上师一人传道——周围和底下的僧众皆可对索冉的解读进一步追问,甚至辩上一二。
虽有邀请,但实际有意愿、有能力、且有勇气和索冉辩经的人,寥寥可数,之言是最惯常这么做的人,甚至没有之一。
“之严,你知道吗,你以为你是辩士,实则,你是惑客。”
法会结束后,韩之言随索冉上师,她的师父,回到内室。索冉坐下闭目,韩之言则是烧水、温杯、沏上今春的藏茶,洗茶、闷上标准的三十秒后奉上。
索冉总是在恰时睁眼,喝上一杯,如是平常的,对着眼前这个已单方面拜师10年的徒儿说道。
“你没有放下法执,你心目中有个修行的客观标准。你还没有明白,世间万物,都没有一个固定的自性,我如此讲法,先人如此摸经,也都是合和罢了。为何如此执着呢?”索冉没有看她,仿佛也只是在自言自语。
“那师父让人辩经,是为了让人不辩吗?若是如此,岂不是那台下众人,都触到了中道极境?”
“之严,你其实知道我在说什么,不是吗?”
“师父是说我想要精确的掌握经文所述,其本身,亦是一种执着?”
“经文说了什么呢,它可能,亦只是一些语言的组合啊,之严。”
三杯茶饮下,索冉便要午歇。韩之言领会,今日的请教应是到点了,便告辞下山。一路上都在反复回想,她终于鼓起每年一次的勇气,问的那个问题——
“师父,什么时候,我才可以真的跟着你修行呢?”
她脑海里在回放,索冉轻轻的召她近身,用一个极其轻微,并不特别庄严,反而很温柔的语气,说了一句,几乎切断她所有修行愿景的话。
“之严,如果没觉得此刻真正在修行,那么你此生,都不会真正在修行。”
临了,还补了一句,“你心里有什么妨碍,你自己是知道的。”
7年了,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她的心境已不再像30岁之前那样,像海浪般,浪起时高昂奋起,浪落时阴郁悲伤。她觉得她多少修得了平常,破除了大多数的我执法执,安住如是了许多。
一个从无计划、随心所欲的人,每天同一时间起床,同一时刻落觉,日出之前上山,有法会时侍奉法会,无法会时清心听经、诵经、辩经,分毫不差,佛理渐明,且真诚发愿,孜孜不逾。
可唯独。凭什么。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字面上理解了所谓的空,并不代表真的悟到了空。知和行,行和悟,中间的距离,又岂是作为人的界面的日、夜、月、年,这些简单的时间堆积,可以填平的。
何况,有些执念,根植于心,难以破除。
比如此刻回到居所的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只有基本通话功能的手机。
她其实也再清楚不过,那个破烂的属于千禧年那个时代的旧物,不会再响起。
这个手机原本也都在她此行的计划之外,是到了雅青2年后,方便联络客栈的员工、协调法会的工作才准备的,从来没有把这个号码,告诉过亲人和朋友,任何亲人,任何朋友。
但是她依旧不自觉地,甚至自觉地,会忍不住看那个手机几次,一次是雷打不动的 6点起床时 ,一次是早课午膳结束后的午后,一次是安顿好民宿事务做好晚课的睡前……好吧,固定的那几次是。
她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完全自如地不在意任何通讯工具,更加不会幻想,有一天某个人会兀自出现在她民宿的前台,说一句 ,之言,好久不见。
她确实,等不到了。
她等到的,是七年后的一封信。
路过前台的时候,卓玛递给她了这个快递,她想也没想的塞进了自己的随身包里。
这,只可能是老胡寄的。
之言曾经给过母亲一个通讯地址,让她可以寄点特产,顺带解点相思。保守起见,她留的也是30公里以外,镇公所的地址,尼玛的父亲每三天去镇上采购的时候 ,会替她看看有没有新的快递。
难得母亲格外支持她的修行事业,竟然这五年来,也就是每个季度寄上一些西城的泡菜,到了年节寄点香肠,会嘱咐一句自己不吃,也可以分些给老乡。
这次寄来的东西,并没有多少重量,很轻很轻,她以为,会是一封信。
没错,是真的一封信。
她拆开了。
上面只有7个字。
“之言,你该回来了。”
在韩之言想要撕掉这封信的瞬间,她再次清晰地触碰到她的执,或者说,和她的执,迎面相撞了。
是那个人的字。是韩之喻的字。笔锋显得有点过于稳重的姚体。
快递包里好像还有一张什么纸,但她已经不想看了。她想把所有的东西,打包全部都扔了,包括此刻的情绪,这25年来,全部所有的情绪。
这个房间里唯一的支撑,似乎就是这张1.2米的小床了,韩之言看了一眼床头的金刚经,然后把自己扔在床上,除了呼吸,一动不动。
“之言,晚饭做好了,您要现在吃饭吗?”门外卓玛在唤她,她并不想回答。
趴到被子里,她仿佛一瞬间停止了呼吸,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韩之喻在教室外对着嬉戏打闹的她说,“之言,你该回来了。”
或者,20多岁的时候,在孚城创业圈血拼,登顶又在高处跌落的时候,韩之喻从万里之外打来电话,“之言,你该回来了。”
“之言,你该回来了。”在她高考失利,一个人乘着绿皮车满世界晃悠的时候。
“之言,你该回来了。”在她初入职场,被一群精于算计的同事套路的时候。
“之言,你该回来了。”在韩之喻说她要结婚了的时候。
……
韩之喻的声音在右耳循环播放着。
“你心里有什么妨碍,你自己是知道的。”
师父不过几小时前的断语,在左耳响彻她的脑袋。
是啊,凭什么呢,你用仅仅七个字,断我七年的道行。
韩之言不服气。
此刻风霜雨雪又如何,烈日张扬又如何,雅拉的雪也该不会动摇半分,不是吗?
毕竟,故事的断点,早非今日划下 。
“你们先吃,不必等我,我看个东西。”韩之言起身正了正衣襟,不管是什么,既然来了,就接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