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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会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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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在隧道里穿行,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轰鸣,像是城市深处的心跳。
苏念抱着登机箱,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拉杆的纹路。金属冰凉,却抵不过掌心的潮湿。车厢灯光苍白,在玻璃窗上投下她模糊的侧影——唇色有点淡,是紧张后褪去的血色,眼下有淡淡的青,是连续熬夜的证据,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李可在旁边低声说着什么,关于周牧,关于会议室的氛围,关于那些设计师微妙的表情。她嗯嗯地应着,声音却像隔着一层水膜传出去,自己听着都有些飘忽。
耳边真正回响的,是沈清澜最后那句话。
“不用穿得这么紧绷。”
轻描淡写,像随口一提。可那句话落在她耳里,却像一颗带着体温的石子投入深潭,涟漪一圈圈荡开,止不住。指尖似乎又回忆起了那短暂的、冰层之下的暖意,还有对方目光掠过自己套裙时,那不易察觉的停顿。
什么意思?是觉得她故作姿态?太刻意?还是……一种近乎温和的提醒,告诉她不必如此武装自己?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浅灰色套裙。早上出门前,她对着镜子熨了三遍,每一道折痕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仿佛靠这些笔挺的线条,就能撑起所有的底气和专业。现在想来,确实太刻意了。像小孩偷穿大人的高跟鞋,小心翼翼维持平衡,生怕被人看出不合脚。
车厢轻微晃动,她跟着晃了晃,手里的登机箱轮子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沈清澜倚在门框边的样子。白衬衫,黑西裤,外面松松罩着件浅驼色开衫。那么随意的打扮,甚至带着一丝居家的柔软,却压得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设计师们瞬间收敛的表情,周牧不自觉挺直的背脊,空气里骤然凝固的、几乎能捏出水的张力——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像被一道细微的闪电击中心脏。
真正的权力,不是西装革履正襟危坐,不是用坚硬的线条包裹自己。是哪怕穿着最柔软的开衫,随意往那儿一靠,甚至带着一丝慵懒,就能让所有人自动调低音量,屏住呼吸,连空气都为她让路。
那是一种从内里透出来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而她苏念,还停留在用挺括的面料和紧绷的神经来武装自己的阶段。
真稚嫩。
她闭了闭眼,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带着苦涩弧度的笑。
“念念?”李可碰了碰她胳膊,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到站了。”
苏念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车厢已经停稳,门正缓缓打开。她深吸一口带着地铁特有气息的空气,拉着箱子,跟着人流下车。走出地铁站,傍晚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扑面而来,像一盆冷水,让她混沌的脑子骤然清醒了些。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回到酒店房间,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踢掉那双折磨了她一天的中跟鞋。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冰凉而踏实的触感从脚底蔓延上来,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脚趾解放后舒展开的细微声响。她走到窗边,“唰”一下拉开厚重的窗帘,然后把窗户推到最开。
“呼——”
风猛地灌进来,带着城市的尘嚣和凉意,吹得她长发向后飞扬,脸颊边的碎发胡乱地贴在皮肤上,带来轻微的刺痒。
“你干嘛?”李可吓了一跳,赶紧把空调暖气打开,嘟囔着,“不冷啊?别感冒了,回头还得去云裳呢。”
“闷。”苏念简短地说,迎着风深深呼吸,仿佛要将肺里积攒了一天的、属于云裳总部那种过于洁净和压抑的空气全部置换掉。
确实冷。冷得她裸露的胳膊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但那种凛冽能刺穿皮肤,让她过度活跃的大脑皮层降温。刚才在云裳那一个多小时,她像被塞进了一个精密运转的、温度恒定的机器内部,每个零件都在高速转动,发出低频率的嗡鸣,空气里都是被过滤过的、没有生命力的气味。现在,她需要这阵带着尘埃和人间烟火气的风,把那股萦绕不散的无形气压泄出去。
李可摇摇头,没再说什么,转身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放在小圆桌上插好电源:“咱们现在开始整理?”
“嗯。”苏念转身,没关窗,任由风继续灌满房间。她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捧起冷水扑在脸上。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眼底的血丝在冷水的刺激下更明显了,但瞳孔深处那簇光没散,反而因为疲惫而显得更加锐利,像淬过火的刀锋。
她盯着镜中人看了几秒,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锁骨上。忽然想起沈清澜看她的眼神——那种平静的、穿透性的审视,像最先进的扫描仪,能照见骨骼,甚至照见骨骼之下那些隐秘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楚的纹路和渴望。
她甩甩头,水珠四溅。用毛巾用力擦干脸,直到皮肤微微发红发热。
回到房间时,李可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眼镜片上反射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手指在触摸板上快速滑动。苏念在他对面坐下,打开自己的电脑,插上移动硬盘,冰冷的金属接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先从头过一遍。”她说,声音比刚才沉静了许多,带着一种进入战备状态的肃然,“你记关键词和发言要点,我记观察细节、微表情和整个场域的流动性变化。我们分两个时间节点来对比:沈总出现前,和出现后。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拼图的一块。”
“明白。”李可推了推眼镜,神色认真。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房间里只有键盘敲击时细密的哒哒声,鼠标点击声,和偶尔两人压低声音的、简短的交流。苏念一边对照着李可速记的会议脉络,一边在空白的速写本上画起了关系图——谁在说话时身体倾向谁,谁在某个提议后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又迅速松开,谁在周牧发言时下意识地转了下笔,谁又在沈清澜出现后,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咖啡杯的杯壁。
这些细碎的、看似无关紧要的、转瞬即逝的细节,像散落在时光缝隙里的拼图片。她需要凭着记忆和直觉,把它们一片片捡起来,在脑海里还原出那个会议室里真实的权力场、情绪流和那些被压抑的、未曾说出口的话语。
李可那边效率很高,很快就整理出了初步的关键词云图和词频对比。苏念凑过去看,屏幕上的数据分布一目了然,冰冷,却极具说服力:
出现前的高频词汇:
“未来感”、“颠覆性”、“实验性”、“概念先行”、“大胆突破”、“年轻化”、“社交媒体爆款”、“Z世代洞察”、“元宇宙”、“虚拟身份”、“无性别”、“情绪价值”……
出现后的高频词汇:
“可落地性”、“成本控制”、“市场验证”、“过往数据支持”、“风险评估”、“供应链可行性”、“工艺难度评估”、“销售反馈”、“竞品分析”、“消费者调研”……
“几乎是断崖式的变化。”李可推了推眼镜,指着屏幕上那条陡峭的折线图,“氛围和讨论焦点完全转向了。”
苏念没说话,只是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调出李可标注出的具体发言片段对比。同一个设计师,在沈清澜出现前后,阐述同一个“智能温控面料结合传统刺绣”的概念时,用的词汇、语气、甚至肢体语言都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
出现前,身体前倾,手臂舒展,眼睛发亮,语速较快:“我觉得我们可以玩得再大一点!试试把智能温控面料和传统苏绣结合,做一组‘会呼吸的旗袍’概念款,哪怕只做三件,不为了卖,就为了去时装周造势,话题度绝对爆表!这能重新定义‘新中式’的科技内核——”
出现后,身体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在平板边缘画圈,语速放缓,带着斟酌:“嗯……温控面料本身成本就很高,良品率也需要考虑。如果要和精细的苏绣结合,对工艺的要求会呈几何级数增长,报废率可能控制不住。或许……我们可以先从一个更小的切入点开始,比如在局部运用温感变色印花,试探一下市场的反应和工艺的稳定性……”
那种小心翼翼的自我审查、自我阉割,几乎成了肌肉记忆,流畅得让人心惊。
苏念靠在椅背上,盯着屏幕上那些被记录下来的、干巴巴的文字,脑子里某个一直模糊的点被这鲜明的对比瞬间点亮了。
这不是简单的“老板在场所以收敛”。这是一种更深层的、系统性的、已经内化到骨髓里的压抑——当创造者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每一个灵光一闪的、带着毛边和热度的念头,都会被立刻放在冰冷而精密的天平上称重,被审视、被评估、被贴上“可行”或“不切实际”的标签,甚至与个人能力和“是否靠谱”挂钩时,那种原初的、野蛮生长的、带着某种“不完美”生命力的创造力,就会像含羞草一样,自动蜷缩起来。
安全。所有人都本能地选择了安全,选择了那些更容易被理解、被量化、被证明“正确”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