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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对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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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盼春今天似乎是没什么差事的,不然何以解释他守在涂才人的床边侍疾,一待就是一天一夜。这期间,太医院那边送药过来了,皇甫澍就在院子里煎药,既是为了涂才人,也是为了他母亲。
柳美人喝了药,身体略有起色,能在床上坐起来了。涂才人却不见好转,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她平日里身体很好,怎么寻常的风寒会抗不过来呢?”娄庄姬问。
“她身体不好,平日里看着无恙,那是靠我送的药吊着的。”
夜深了,但药味弥漫的屋子里,两个人都不觉得困。皇甫澍安顿母亲睡下,也来照顾涂才人。冯盼春抚摸着他肩膀的动作,还像当年抚摸那个婴儿一样。
娄庄姬还是没忍住问道:
“冯公公,您和涂才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时候再说是主仆就没意思了。
“您心里有想法吧?”
娄庄姬迟疑地说:“对···食?”
冯盼春点点头。
皇甫澍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一脸茫然。
宫里,将宦官与宫女结成的伴侣称为“对食”,虽然本朝明面上禁止宫中发生这种不伦之事,但大多数时候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结合不在少数。
“当年,寿妃娘娘风头正盛,一时鬼迷了心窍,想争夺后位,多次冲撞皇后,竟然还行了巫蛊之术。陛下对她的宠爱也是有限度的,这种丑事一抖出来,她立刻就被夺了妃位,降为才人。我记得她当时夜夜地哭:‘陛下不是许诺我要什么都答应吗?他为什么骗我?’别的奴才,见她落魄,都避之不及。只有咱家留下了。”
“宫中世态炎凉,公公此是义气之举。”
“说实话,咱家当时是为了什么留下来的也不清楚。是真的想报恩,还是有非分之想呢?不管怎么说,娘娘从此没有别人可以依靠,有什么知心话,都跟咱家说了。后来有一天,娘娘支撑不住了,咱家就安慰她:‘奴才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谁承想,娘娘大为感动,竟然不顾礼仪,抱住了咱家。咱家当时就决定,今后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风浪,咱家一定要保护娘娘。”
“哪怕是在冷宫?”
“说来也可笑,娘娘从前确实嚣张跋扈过甚了,仇家众多,恨不得人人都来落井下石。咱家说要保护她,可陛下一道打入冷宫的旨意下来,咱家却什么办法都没有。于是咱家就只能从底层的小太监一步步往上爬,想着等自己位高权重了,或许能救娘娘。“
“您现在做到大内总管了,在宦官中,已经是位极人臣了。”
“可娘娘心灰意冷,不愿意走了。”
悲伤的氛围弥漫开来,皇甫澍虽然不明白前因后果,但同样感受到了此刻的气氛。
“从我小时候起,涂姨就一直很照顾我。”
“当初救下殿下,她还怪不乐意的呢,说这是引火烧身。”
“我确实给涂姨添了不少麻烦。她为了我杀人了。”
原来皇甫澍当年虽小,心思却是洞明的。娄庄姬轻轻搭上他的肩膀,给予他沉默的安慰。
烛火摇晃。就要三更了。涂才人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三人连忙靠近她,见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喜不自胜。
“要喝水吗?”
她摇头。
“我知道我不行了。”
“瞎说,你不过是小病,这不是就好起来了吗?”娄庄姬说。
“我了解我的身体,它早就撑不住了。不过也好,我很早之前,就活腻了。我为什么还要苟活着呢?”
“你当然要活着!”冯盼春说。
涂才人无力地笑。
“你给我的衣服里,有一封我弟弟寄来的信。他说,父亲在任上积劳成疾,已经去世了。他们是被我连累,才被贬到了那个偏远地方,我觉得对不起他们。“
“不是的,不是的。”
涂才人看向娄庄姬和皇甫澍,对冯盼春说:
“我只有一个心愿未了了。”
“你别说丧气话。”
“你答应我吧。”
“···我答应。”
“我活着没有意思了,但他们还想活下去,还要活得很好。我知道她想出去,我走后,你就像帮我一样,帮帮他们,好吗?”
娄庄姬俯下身子,抓住她的手,两行泪珠滚落。
“你好起来,我们再说这些。”
“你不是一直看不惯我嘛?”
“我···我。”她泣不成声。
“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娄庄姬说不出任何话来了。涂才人卸下了往日里伪装出来的厚颜无耻,以坦诚的面目与她相见,那是一个脆弱、敏感的女人,与她表面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她还没有准备好与这样一个女人相处。
涂才人颤抖着伸出手,娄庄姬把脸靠过去,她的手抚过她的脸,很烫。
“与你第一次见的时候,你一定被我吓到了吧。我不是有磨镜之癖,我只是怕冷,渴望一个怀抱。”
“你需要的话,我现在可以抱你。”
“不。”
她微笑:“我不需要了。”
娄庄姬和皇甫澍退了出去,让冯盼春单独陪涂才人度过她的最后一段时间。
雪停了。皇甫澍在院子里来回兜圈子,时不时把地上的雪踹起来,盖住刚刚煮药时留下的灰。皇甫澍心里不安时,身体就闲不下来。娄庄姬与他相反,她在这种时候会一动不动,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涂姨会不会死?”
“不会。”
“但她说她不想活了。”
“她只是烧糊涂了。明早她又会活蹦乱跳的。”
“师父,你确定吗?”
“当然。”娄庄姬其实有点心虚。她也看出来了皇甫澍没有完全相信他。他已经不是个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小孩子了。
“师父,我怕我有一天也会不想活了,是真的不愿意活下去。”
“你还这么年轻,不要担心这些。”
皇甫澍不再绕圈子,而是走近她。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看她时需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沾了雪籽。
“师父,如果我也卧床不起了,你会不会陪着我。”
娄庄姬怔怔地看着他。
“不要说这种话。你这不是咒自己吗?”
“你回答我就好了,”他一顿,声音低了下去,“不会吗?”
“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娄庄姬转而自嘲,“不过,倒是我比你先倒下更有可能呢。”
“那我也陪着师父!”
“怎么满口晦气话,这小子。”
娄庄姬帮他把衣服拢严实。她此刻心里的痛苦不是皇甫澍能明白的。一方面是知道她过不了多久,就要失去涂才人了;另一方面,她看着屋里缠绵悱恻的二人,知道他们的感情是隐秘、不被接受的,可又由衷地羡慕涂才人得到了一颗真心,完完全全只属于她的真心,一种本该与成为天子妃嫔的女子无缘的真心。她悲伤涂才人,同时也哀悼自己。
北风无情地呼啸着,两人不再说话,只是站的更紧了些,都在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来对抗凛冬与死亡的寒意。娄庄姬有一刻觉得,若能与这个徒弟相依为命,倒也不错。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知道比起让徒弟留在自己身边,她更希望他展翅远走高飞。
天终于见了亮光,漫长的一夜终于要结束了。冯盼春推开了门,压抑着哭腔说道:
“她去了。”
娄庄姬的眼泪流下时很安静,很快就冻在脸上了。
“她说还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名字。她闺名寿华。”
“寿华?很好听的名字。”
涂寿华的丧礼是冯盼春向皇上提的。不知道他是怎样鼓动唇舌,说服了皇帝念记旧情,给她一个还算体面的仪式。冷宫挂上了白幡,原来她住的那间屋子空出来,放了一个牌位。这已经不合规矩了,但宫里人听说是曾经的寿妃的丧仪,结合传闻里她曾经的得宠,也觉得不足为奇,感叹皇帝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情深意重,寿妃也真有福气。
娄庄姬再次见到冯盼春时,注意到他袖口绑了一条白色的绳子,眼圈乌黑。
“咱家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多谢公公,公公千万保重身体。”
“您费心。您出去的事儿不难办,过了这么多年,陛下指不定都忘了那茬呢,咱家说几句话还是有作用的。只是殿下的事,可能要费点功夫了。”
“我知道,我也一直在想法子。”
“以咱家看,还是得从天象着手。可以买通钦天监,让他们编造一条占卜,无非是拨乱反正,说明当年的事纯属谬误,贵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陛下这几年,对于朝堂之事渐渐疏远了,一直苦于无人可以让他安心放权,这个时候殿下出现,或许正合他的心愿。”
“公公所言有理,”娄庄姬点头,“不过,我还有一点别的想法。”
“您说。”
“澍儿在冷宫长大,吃了不少苦头,我不想他认祖归宗后,继续受苦了。”
“您多心了,他是皇子,谁有天大的胆子,还敢让他吃苦头呢?”
“不。会有人质疑澍儿在冷宫没有受到应有的教导,德不配位。澍儿是个好孩子,才华横溢,他决不能遭受这样的非议。”
冯盼春没有搭话,从他的表情可以读出,他并没有觉得这些非议说的不对。
“我想要他以一个天才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眼前。”
“恕我失礼,殿下是吗?”
“当然,我是他的师父,他才高八斗!”
“您是他的师父。”冯盼春的表情耐人寻味。
“您答应过,帮我做我想做的事。”
“咱家当然会帮,但要讲究方法。”
“您相信我吧。”
“你想的太多,要想让皇上认可,一步一步来嘛。”
“澍儿已经耽误了很久了!”
冯盼春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疯女人。娄庄姬也觉得自己不大正常了,自从涂寿华走后,冷宫空空荡荡的,她急切地想改变七年来的一切,最好是翻天覆地的剧变。
“好吧。”冯盼春最终答应了。
“不过咱家得提醒您,您得想好这事儿没成功的后果是什么。”
“我没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您不因为担心失败不全力相助就好。”
冯盼春苦笑。
“咱家什么都没了。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