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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对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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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里,官大一级压死人是一句至理。在森严的地位高低面前,没有翻身的机会。
凭着大内总管这个万人之上的身份,横行宫闱都不是妄谈,何况闯入无人问津的冷宫呢?
娄庄姬情急之下,只得暂且抛下涂才人的嘱咐,全盘托出真相:“她病了!”
冯盼春挑眉,似在分辨她是不是在说谎:
“是不是真病了,得咱家亲眼看了才知道。再拦着咱家,咱家回去禀明皇上,你们几个不思悔过、阴谋出逃,跑到这里来,你们就等着遭殃吧。”
娄庄姬只得放行。一路上绞尽脑汁:涂才人怎么招惹上这么一个主儿?
走进涂才人房间,她还躺着。听到脚步,她睁眼,看到娄庄姬身旁身穿蟒袍的冯盼春,立刻露出难得一见的惊惶。
“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原来你真的病了。”冯盼春说。
“不是什么大事,你干嘛来。”
“都起不来床了,还没有大事?”
冯盼春走到她床边,涂才人朝娄庄姬的方向瞟了一眼。
“娄婕妤,劳烦您去屋外等一下。”
冯盼春语气没有了方才的咄咄逼人,但仍有力量,娄庄姬无话地退出去了。临出门时,她余光中注意到冯盼春逾越规矩地抚摸了涂才人的脸颊,这种过度的亲密让她起了疑心。
她到柳美人屋里,跟皇甫澍说让他先躲好别出来。然后一人站在积雪的院子里,克制自己不去偷听屋内二人的密谈。
到了快要放午饭的时辰,冯盼春终于依依不舍地从房里出来了,面带愁容。
娄庄姬有很多事情想问他。最重要的一个就是他们俩是什么关系?绝不会仅仅只是跑腿的和雇主的关系吧。但她刚凑上前去,冯盼春并不理会她,毫不停留,拂袖而去了。
她走进房间,想探问一下涂才人的口风。刚开口冒出一个音节,涂才人就扯起被子蒙住头。只得作罢。
第二天上午,冯盼春请来了太医给涂才人看诊。娄庄姬又一次被赶出来,她的疑惑加深了。
这次屋内有了响动,大概是涂才人不愿意吃药跟太医起了口角吧。吵吵嚷嚷一阵过后,两人出来了,冯盼春一脸无奈地叮嘱她,涂才人的病很重,记得每天提醒她按药方吃药。
太医听说柳美人也病了,估计是受涂才人之请,也要给柳美人看病。娄庄姬顿觉不妙,皇甫澍可还藏在柳美人屋里呢。赶忙推脱。
但冯盼春根本不听她的推辞,旁若无人地领着太医,推开房门就大踏步进去,娄庄姬紧随其后,捏了一把汗。
果然,皇甫澍没想到突然有人来,来不及闪躲,根本没有隐藏,娄庄姬觉得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
但,冯盼春对皇甫澍的存在波澜不惊,反而主动向有些吃惊的太医介绍道:
“这位是我的小徒弟,几天前我专门派他来照顾柳娘子的。嘿,照顾她可不是份体面差事,不是自己贴心人,也没人愿意干啊。我派他的时候,他还满脸不乐意呢。”
他的说法,太医没有多怀疑,而且还出于对大内总管的敬意,向皇甫澍行了一礼。皇甫澍机灵,回礼后,立即开始烧水,做平日里照顾母亲的事。
太医给柳美人把脉。诊出她少食苦动,是因为终日处在冷宫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忧心忡忡,又食不饱衣不暖导致的,一年半载倒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症结根本还是在冷宫,但这就是他力不能及的地方了。于是只是开了副调养的方子,让她静养。又强调涂才人的病来得急、又凶猛,一定要细心照料。
诊完后,太医走了,冯盼春被娄庄姬拦下。
“公公知道···澍儿的事?“她问。
“当然知道。”
“是涂才人告诉您的吗?”
“不,咱家不用她告诉。”
“那您是怎么?”
“皇子的事就是当年咱家瞒下来的。咱家骗了皇上,把孩子抱到了冷宫。”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娄庄姬想起涂才人曾经的话——“这些奴才做好事,或许来生就改了奴才命。”冯盼春如今做到大内总管的位置,兴许就是善有善报。
娄庄姬的敬佩油然而生,她感激地说:
“公公善心,真是感天动地!”
“咱家当年还只是个给贵人们梳头的小太监,真不知道怎么有那样天大的胆子,”他用一种自嘲的语气追忆道,“日子过得真快,已经过去十八年了。看着当年那个小婴儿长到这么大,咱家进屋时也吓了一跳呢。”
“是啊。”
娄庄姬回想起皇甫澍十一岁的样子,与现在的风华正茂的少年对比,也不禁感慨。
她接着问:
“公公如今是大内总管了,不怕冒犯您,您为什么还屈尊帮涂才人跑腿呢?”
冯盼春斜睨了她一眼。
“人不能爬到高处去,就忘了来时路,您说对不?”
“自然。”
“咱家刚进宫时,就是侍奉的涂才人。娘娘那时对咱家极好,如今娘娘落魄了,咱家帮她也不费力,就当还当年的主仆之情了。”
娄庄姬恍然大悟,这可些许解释他们之间超出礼节的亲密。
“您不忘本。”
“忘本的人,就是享受了一时的荣华富贵,老天也不会让他长久的。涂娘娘对咱家,恩重如山,咱家不能不报恩啊。”
“可您都到这个位置了,在陛下身边说话分量大,为什么不为她美言,让她早日离开呢?”
冯盼春的嘴角爬上一抹苦笑,用一种非常强烈的惆怅语气说:
“救人这种事情,被救的人若是不乐意,那不是吃力不讨好吗?”
娄庄姬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
“咱家倒是想帮,说句自夸的话,也不难帮成,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可是,涂娘娘她不想出去啊。”
涂才人虽然在冷宫享着最上等的待遇,可这点便利与宫中的锦绣繁华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娄庄姬知道涂才人和她不同,对外面的世界没有渴望,但她始终不知道她的理由。每次触碰到这个话题,她都会狡猾地回避。
“为什么呢?”
“她说,在冷宫比在外面舒心。她已经厌烦在后宫中的尔虞我诈了。”
“宫中明枪暗箭,确实让人不堪其忧。不过···”
“什么?”
“她若是不愿再做嫔妃,您就没有想过,把她送出宫外,过平常人家的日子吗?”
“当然想过,”冯盼春的眉头紧锁,“但她也不愿意。她说,就让她在冷宫里,她在这里是报应,她甘愿承受。”
“报应?”
“您还不知道吧。把废妃们送到‘冷宫’的主意,就是她当年得宠的时候提出的。她本意惩治仇雠,没想到自己落进了自己圈下的罗网。”
娄庄姬觉得身上一阵恶寒。
“咱家劝不动她。她多可怜,曾经也是风光无限的宠妃,却落到在冷宫了却残生,她心里怎么接受的了呢?”
冯盼春的惋惜已经溢于言表,娄庄姬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伤。就在这时,他们身后传来涂才人沙哑却饱含怒火的斥责:
“你今天话说得太多了。我都不知道,你已经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到可以怜悯我了。”
冯盼春一怔,忙回头解释道:“我没觉得···”
“对,你现在是大内总管了,觉得每个人都该听你的,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我只是不懂,你为什么不走?”
“我在这很好。”
“一点都不好。”
“你已经可以替我决定我过得好不好了吗?像你这样的人,坐到再高的位置也只是奴才,我至多允许你同我平起平坐,但你胆敢爬到我头上来,那是你不守规矩。“
所谓“骂人不揭短”,涂才人一口一个“奴才”明显戳中了冯盼春的痛点。他在她面前的好脾气没了,阴阳怪气道:
“您如今不是嫔妃,我也不是你的奴才了。您现在是庶人,在我面前,少摆您那套谱了,寿妃娘娘。”
”寿妃娘娘“四个字,他念得咬牙切齿。娄庄姬本来插不上嘴,听到这个名号不禁哑然。她知道寿妃是皇帝早年最宠爱的妃子,据说是艳冠六宫、如日中天,细眉黑唇的寿妃妆在宫内老人中仍然风靡。而那个活在人们传说中的妃子,现在就站在她面前。
涂才人病重,本来倚着门勉强站着,被冯盼春的话刺激,气血上涌。正要回嘴,话没出口,就软软地倒下了。两人瞬间慌了神,冯盼春完全抛却了刚刚争执时的怒火,两步并做一步冲上前去,拦腰抱她回到床上。
“我口不择言了,我不该那样说的。“他紧握着涂才人的手,情急之中落下了一滴泪。
娄庄姬在一旁,一边拧着热毛巾,一边看着眼前这一幕。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两人的关系绝对不仅仅是曾经的主仆那样简单,他们的亲密与平等在宫中是禁忌的。她捧着毛巾走过去,冯盼春接过,掂量了一下温度,觉得合适后,亲手敷在了涂才人额头上。
娄庄姬立在旁边。她想到了一个词——对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