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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善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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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美人忙跑去双臂搂住了皇甫澍,娄庄姬挡在他们俩身前。
涂才人脸色一沉,警觉地走向疯妃。
“你跑出来干嘛,还不快歇息去?”
那疯妃的眼睛像要瞪出眼眶,呲着牙含糊不清地说:
“有个孩子,哪儿来的孩子?”
涂才人措辞严厉。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该问的事别问。”
疯妃哪会这么轻易就作罢。她伸出手,肮脏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小臂。她不理会其他人,只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皇甫澍,口中低语:
“是我儿回来了吗,我儿想娘啦?”
她说着就向皇甫澍走近,吓得柳美人捂住了他的眼睛,浑身上下颤动不止,娄庄姬扶着她的手也不由得攥紧了。
涂才人大呵一声:“你那死鬼儿子早就投胎去了,你清醒点就该把他忘了,别在这里疯疯癫癫的!”
柳美人低声向娄庄姬解释道:“她也可怜,儿子夭折得早,她为此一直郁郁寡欢,到最后成了这幅模样。”
沦落到冷宫的妃子,谁没有些伤心事呢,娄庄姬看着眼前这个形容可怖的疯女人,心里除了害怕又多了几分可怜。
涂才人倒是没那么多心思来怜悯。
“还可怜人家呢,先担心下自己的儿吧。别在那发愣了,把孩子带回去。”
柳美人反应回来,拽着皇甫澍就往自己屋里跑。那疯妃看见孩子要逃,面露凶光,像只弓起背的母狼一样冲两人的方向扑过去,娄庄姬立刻挡住她的袭击,脸上狠狠挨了她两道抓印。
“你们要把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她在娄庄姬耳边嚎叫凄厉。
她虽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此刻浑身却迸发出巨大的力气,娄庄姬险些推搡她不过,摔倒在地。
就在这时,涂才人从后方一把扯住疯妃的披散的长发,又引得她振聋发聩地厉叫一声,向后仰倒。
娄庄姬从恶战中脱身,一手撑地,呼呼喘气。
只见涂才人神色冰冷,丝毫不顾疯妃的挣扎,不顾她在自己的手上扣出的深深的血痕。她绞着她的头发,把她一路拖回了房中,接着趁她还没有爬起来,“砰”的一声甩上了房门,用身子抵着里面一次又一次猛烈的撞击。
她看向地上的娄庄姬,努了一下嘴,冷静地说:
“我的床下有一个箱子,里面有一把锁,去把它拿来。”
当铜锁“咔嗒”一下合上,房内人一切的呼号因一扇单薄的门的阻隔而变得没有威胁了,只是一种与树叶的沙沙声不同的背景声。与她对门的柳美人的厢房,厚重的门也已经将母子俩的存在隐藏了。
娄庄姬惊魂未定,看着涂才人淌血的手,问道:
“你没事吧?”
涂才人把血迹在衣服上胡乱抹了几把,看见娄庄姬担心的眼光,做出一副矫揉的呲牙咧嘴模样,说:
“哎呀她力气可真大,痛死啦痛死了啦!”
虽说那伤口不可不谓触目惊心,但她演得也太夸张了。娄庄姬被她逗得勾起了嘴角,但难掩忧心。
“她以前一直不知道澍儿的存在吗?”
“我们以前一直藏得挺好的。”涂才人耸肩。
“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兴许她不会往外说呢?”
“哼,她从进冷宫来就疯疯癫癫的,谁能管住一个疯子的嘴?”
娄庄姬叹了口气。
“现在她知道了,这可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把她关在里面。”
涂才人没有答话,默然地听着疯妃的吼声渐渐衰弱。直到再没有声响时,她一抬脚,踩裂了地上一粒发着臭气的银杏果。
当晚放饭的时候,她们编造说那疯妃身体不适,替她领饭,把她的餐食匀给了皇甫澍。负责发饭的太监厌烦自己的差事,也没有多问。
柳美人早早地就安排皇甫澍睡下了,自己则对窗静默地抹着眼泪。娄庄姬知道这样的眼泪是流不尽的,安慰了几句,也郁郁地回到床上,这才发觉涂才人的床铺空空荡荡的。
夜深露重,空气更加阴冷了,月光呈现一种不安的青白色,把地上的一切都照湿了。
娄庄姬裹紧了单薄的被衾,一种自心底而生的寒凉压过了身体所感受到的冰冷。她听到那疯妃又开始叫,凄厉又惊恐。而她的嚎哭唤来了隔壁清心阁的和应,这些绝望的母狼只有在痛苦的时候是齐心的。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终究没有敌过身体铺天盖地的疲惫,眼皮沉重地垂下,进入了一个焦躁的梦乡。
待她被推门声惊醒时,疯妃的哀嚎已经停止了,只剩下更为恐怖的凝固的寂静。
涂才人的脚步在这样的寂静中分外鲜明。
“你做什么去了?”
涂才人不答她的问题。
“我想起之前从外面拿了些膏药,最能化解疤痕,我去给你拿,敷在你脸上有伤的地方。”
“我,我问你你刚刚去做什么了?”
涂才人翻箱倒柜了一阵,掏出一个小瓷盒,在月色下闪耀着白光。
她坐到娄庄姬床边,用手指抹了药,就着月光轻轻涂在娄庄姬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战。
“你这么想知道?我去安慰柳慈了。”
娄庄姬感到自己的伤烧着似的疼。
“别骗我,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涂才人的脸在光影之中晦暗不明,轮廓模糊,细长的眉毛像两道凌厉的笔画。
“你猜猜。”
“那个疯妃。”
“我把她的舌头拔了,她再也不会泄漏秘密了。”涂才人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她的手上裹着层层白净的绷带。
“你真这么做了我也不奇怪。”
“笑话而已,我又不是地狱恶鬼,喜欢拔人家舌头。”
涂才人接着说:
“不过她的确不会再开口了。”
静静的,耳边只有远处风的呜咽。
娄庄姬觉得喉咙像被扼住,声音颤抖:“你杀…”
“嗒”一声,涂才人手中的瓷盒合上。她不待娄庄姬把话说完,利落地起身,回到自己铺上。
“睡吧。”
娄庄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头顶发霉的横梁,期待上面会跑过一只小老鼠之类的,狡诈鄙俗却生命力旺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静悄悄的。
是冷宫亘古的幽深寂静使这些榫卯霉烂的。
她瞟了一眼背向她躺着的涂才人,电光火石间吐露了自己一直哽着的心声:
“如果我去向外面人告密,你也会,像对待她一样对待我吗?”
——我也会死在你手上吗?
她尽力想听到涂才人思考的声音,耳边却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
“我想会吧。”
旋即,她用既含着苦笑又含着困倦的语气问:
“你进宫多久了?”
“算上在冷宫的日子,有一年了。”
“才一年。你还不知道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这里吃人不吐骨头,你不害别人,别人就会来害你。在宫外你可以信贤良淑德,进了这儿,趁早忘了吧。”
“可她只是不小心看到了…她都疯了。”
“她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你当我只在救柳美人和她儿子吗?我也在救她。”
“我不明白。”
“你的手上还没沾上过血,当然不明白。”
“沾上了就明白了?”
“不。沾上了也不明白。算了,跟你说话真是绕,我还是喜欢人家安安静静的。”
娄庄姬抱紧了自己。
她们的对话没头没尾,稀里糊涂,停止在寒意蔓延开来的深夜。
涂才人翻了个身。
“你觉不觉得今晚很冷?”
第二天,不知道涂才人用了什么手段,那个疯妃的遗体悄无声息地运了出去,没有人追责,没有人过问。娄庄姬只最后一眼看到她脖颈上隐约的红痕。
皇甫澍昨日受了惊,更加没精打采了。涂才人在一旁讽刺道:“徒弟也懒洋洋的,师父也懒洋洋的,这还上什么课?罢了罢了,都歇歇吧。”
说是要歇,还是没有。娄庄姬强打起精神,给他讲了几个故事,不外乎劝人勤奋、向善的。虽然俗套,皇甫澍从小耳目闭塞没有听过,觉得新奇,兴趣也就慢慢被勾起来了,比起昨天,更加全神贯注。娄庄姬见他用心,讲得也更绘声绘色。
“……后来呢,舜帝不计前嫌,不仅没有苛责曾经想将他生生活埋的父母、弟弟,还倍加礼敬他们,都封王封爵,孝行感动天地,山川、鸟兽都来相助他的部落,他也一直被人们尊敬。”
皇甫澍听了这个故事,面露难色,好像在纠结什么事。娄庄姬问他在想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不明白,舜一点儿都不恨他的父母兄弟吗?他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吗?”
娄庄姬想了想:“就算有脾气,凭着他巨大的孝心,也要压下去啊。“
“可他差点就要死了。”
“在他看来,孝心重于生命。”
皇甫澍有点沮丧:“像我这样的人,蚊子叮我,我一定要打回去,我不能像他一样不记仇。”
娄庄姬笑笑:“舜帝遇到蚊子,也是会生气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包容敬爱父母。你看,你一定也是敬爱你的母亲的,哪怕她一时气急了骂你,难道你会记一辈子仇?”
皇甫澍低声说:“母亲打骂我的时候,我也生气,但每次她骂我时,自己会先哭,我看了她哭,心里难受,就忘了生气了。这样看来,我还有好多气没有发出来呢。”
柳美人在一旁轻拧了他一把:“这小鬼。”
娄庄姬摸摸他的头:“真是乖孩子。”
皇甫澍脸红耳热的,接着说:
“我知道母亲对我好,所以我会为她难受。师父和涂姨对我也好,我也不生你们的气。不过…”
他停了一下。
“我想如果有人对我不好,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记他的仇。我大概不能像舜帝一样吧。昨天那位娘娘,那样可怕,她如果真的来打我、抓我,我想我会打回去的。”
他的目光落在了娄庄姬脸颊的抓痕上。
娄庄姬默默道:“她毕竟没有伤你。有些事情不到它真的发生,你是不知道你会怎样应对的。你觉得你会表现得很机智勇敢,其实事到临头很懦弱。同样,你以为你会恨,实则你会原谅、理解。”
皇甫澍似懂非懂。
到了中午,一件谁都没有料想到的事发生了。送饭的小太监今天畏畏缩缩的,本来柳美人和娄庄姬的伙食一样,他却非得将两份分个清楚,手中的白瓷碗踏踏实实放在娄庄姬手里才罢休。
娄庄姬心下觉得奇怪,就跟二人说了自己的困惑。柳美人面色苍白,涂才人冷笑,夺过她的碗,将菜甩到墙角的老鼠洞前。
冷宫的老鼠不怕人,闻到食物的香味就大大方方地出来了,嗅了一嗅,就头也不回地钻进洞里。
“有毒!”娄庄姬失声。
“好低劣的手段,现在宫里的人蠢成这样了吗?”涂才人轻蔑道。
“一定是贵妃。一个月过去了,她倒想起我来。可惜没遂她的愿!”娄庄姬愤愤不平。
皇甫澍第一次见她暴怒的神情,有些害怕,小声地叫“师父。”
这几声挽回了她的一点理智,同时也使她清醒的明白,自己终究不是个圣人,做不到既往不咎、宽宏大量。此刻,在弟子面前,她不知是应该继续愤怒,还是因为惭愧而冷静下来。
迟来的死亡阴影笼罩了整个房间,压得人喘不上气儿。
她抬头看到涂才人戏谑的双眸,那双永远藏着秘密的眼睛仿佛在说:
“醒醒吧,别再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