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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庭院深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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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里没有一座实际的宫殿得名“冷宫”。它只是一种代称,指代失宠获罪妃子的居所。
这些犯了错的妃子们本来四散在东西六宫,缩在自己的宫殿里顾影自怜。不知是本朝哪一位宠妃,对这些一无所有的手下败将们仍觉不满,对皇上说,这些贱婢的宫门散发着一股腐臭的气息,把道路都熏得难闻了,给她们选一座偏僻的屋子,让她们自生自灭去吧。皇上宠爱她,百依百顺,那些因悲痛容颜憔悴的废妃们的哭号根本不足挂齿。于是,这些永无翻身机会的人被运往皇宫西北角的两座老旧的宫殿——清心阁和存芳殿,她们的声音被重重宫墙阻拦,再也传不到任何人耳朵里。
于是冷宫就慢慢从宫人们的嘴里诞生——一个在夜里会听到女人哀嚎的地方。
那位把眼中钉们圈禁起来的妃子,不久后也像一件破衣服一样,被变心的皇帝甩到了她指定的冷宫里。当然,这都是后话。
进了冷宫的妃子,大都或因肝肠寸断、或因被仇敌斩草除根,早早暴死了。到了娄庄姬进来的时候,比起传闻中的恐怖,她更感觉到冷清。
她所在的存芳殿,现在只有四名废妃在住。她、涂才人、柳美人,还有一位每天披头散发的疯妃。
与她们隔了一扇小门的清心阁更热闹,每天晚上都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哀嚎嘶吼。两宫之间的小门打不开,但从门缝中可以用眼神交流。涂才人就很喜欢从这条缝里向对面喊话,多半会招来一阵怒骂,让存芳殿的寂静一扫而空。
存芳殿的角落里,种了一棵很茂盛的银杏树。每年叶子金黄时,是足不出户的冷宫妃子们唯一能欣赏的景致。涂才人就是在这棵树下,给娄庄姬讲故事的。
柳美人闺名单字一个慈,以美貌被选入宫,曾经也是红极一时的人物,皇上日日召她伴驾,让她同自己坐在一辆车辇上,以示恩宠。
她也很有福气,承恩几月,便有了身孕,那时候,皇上前几位皇子全都早夭,膝下只有一位公主,于是格外看重她这一胎。太医诊脉又说,胎儿脉象有力,他日成人必是身强力壮、人中龙凤,皇上更是喜欢的不得了。
她真可谓一时风光无两,低位的嫔御自然不必说的敬重,就连皇后待她也是和颜悦色、厚爱有加。人人都羡慕她走运,可这运气哪是羡慕得来的呢,都是前生的造化。
可俗话说,福兮祸所伏,这好运到了极点,就容易跌重。
就在柳美人怀胎八月的时候,可巧钦天监报荧惑守心,一时人心惶惶。皇上命人观天象,但占星官支支吾吾,不敢报告。皇上逼问,他才说这是大凶之兆,预示天子王者易主,乱不远矣。
皇上当即大怒,但旋即又不解,是年各地太平,百姓安分,虽然偶尔有饥荒灾害,但决没有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边关新增了守军,蛮夷亦无作乱之心。既无内忧,又无外患,何以就要江山易主呢?
占星官接着解释道,这只是预兆,天象阴阳失调,阴盛于阳,易主者尚在母腹中,仍未降世。
皇上又问,篡逆者之母现在何处?
占星官汗如雨下。
皇上一再追问,他才跪下请罪直言。
正在宫闱之中!
宫闱之中有孕即将临盆的女子,那还能是谁呢?皇上一听立刻面色苍白,让人把占星官拖下去打板子。
可行刑前,他又后悔了,让人放了他,只命他不许外传。
但宫里哪里有不漏风的墙?更何况是这种人人关心的灾厄之事。到最后,不知道是那个占星官大嘴巴,还是皇上睡梦之中无意透露给哪个妃子,这事很快就传开了。那个占星官被斩了,但这更坐实了星象确有其事,即便是天子,能奈众人之言何呢?
柳美人本来临盆就身体不适,又加上无辜卷进谣言中心,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竟会是乱臣贼子,愈发惶惶不安、身心痛苦。
皇上刚开始还来安慰她,到最后,几乎是刻意避着她,再也没有出面过,只是在她住所外,新增了不少宫人。表面上说,她生产时内外需要更多人手,实际上,哼,只不过是想控制她和那个孩子罢了。难为一国之君,忌惮一个孕妇和她未出生的孩子。
柳美人的宫殿,本来门庭若市,讨好献媚的人源源不断。谣言一出,大家都避之不及。以前眼红嫉妒她的人,也用不着虚情假意了,走过她的门口,一定要骂几句狐媚惑主、生子不祥出口恶气。
柳美人的孩子一出生,就被皇上里里外外安排的人抱走了。他们一定排练了很多遍,让她连反应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孩子的面都没见着,就告诉她:
“娘娘节哀,小皇子一生下来就夭折了,奴婢们怕您看了伤心,已将孩子送出去了。”
柳美人当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喃喃自语:
“我明明听到他哭了的。
我知道他是活着出生的。
我的孩子没有罪。”
但她的辩驳一点用都没有,因为跟宫人争辩没有意义,而她的诉苦根本传不到皇上那里,皇上说什么都不肯再见她了。
宫里人多趋炎附势,柳美人恩宠尽失,一朝跌落谷底,自然人人都能来踩上一脚。这个孩子皇上认都不愿意认,不给他谥号,不给他名字,根本不许人记载。
皇上是这样一副态度,底下人更不拿他当回事儿了。每次争锋,总免不了拿她那可怜孩子说事,小孽种、小畜生,什么肮脏词忌讳词都不管了,只要能戳疼她的心,她们什么话不敢说。
柳美人每次听人嘲讽,都忍气吞声。直到有一天终于忍无可忍,指着对方鼻子就开始大骂。这一骂就没有分寸,直接把皇上也捎带进去了,说他听信虚言罔顾天伦,枉为人父。你说,这话进了她敌人的耳,去皇上那儿一番添油加醋,那还得了。
柳美人也是心如死灰,在第二天皇上的口谕来之前,就收拾好行装去冷宫住着了。
她本是抱着一了百了的心态来冷宫消磨岁月的。可估计是她命不该绝,竟然让她在万念俱灰时,逢了人间难得一遇的喜事,在这事面前,什么俗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都不值一提啦。
你猜是什么?对啦,起死回生,母子团圆!
宫里虽说容了世间所有骇人听闻的丑恶心肠,也幸而,还没缺少善人善心,不至于黯淡无光如万古长夜。
那些层层把小皇子送出去的人当中,有人动了恻隐之心,冒着砍头的罪留了孩子一条命。你别看那些宫女太监们命贱,他们中有的人,心比金子还好。就是这当中的人,将孩子养在自己的耳房里,虽说见不得人,但好歹孩子能活着。
他们行善积德,或许下辈子就改了奴才命,当然,我只是猜他们的想法。
于是听说柳美人进了冷宫后,他们也知道孩子一直藏在人多眼杂的地方不是办法,就偷偷地,把孩子带到母亲面前,冷宫僻静,就让他的母亲来抚养吧。
哎,母子相认的那一天,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啊,柳美人哭得抽抽噎噎的,话都说不利索,差点就要给那个抱孩子过来的太监磕头了。娘哭个没完,孩子倒睡得很安稳,柳美人当时就说:
“到底是个命里不操心的孩子,睡着了还笑呢。也罢,以后就让娘给你操心吧。“
但说到底,无论养在耳房,还是养在冷宫,这孩子都无名无分的,我问过柳美人,你总不能让这孩子就在冷宫里生老病死吧。
那不是我能定的。她当时深叹一口气。若什么时候,陛下回心转意了,知道所谓天象不过是奸人谗言,愿意让这个孩子归宗认祖,那就是我儿的福气了。若是等不到这个时候,他活着就很好了。
她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十年,等来一个冒失鬼,想让这孩子去一展宏图,去陛下面前露脸,去说,我是皇子,我要一试万人之上的位子。你说,皇上是会大加赞赏,共享天伦,命他继承大统,还是把跟此事有关联的人全斩了,永绝后患呢?
涂才人的故事到这就讲完了,娄庄姬听得入迷,被她最后的话刺了下,才从柳美人大起大落的经历中回过神来。
“等陛下回心转意,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或许永远没有那一天,或许他把这事儿忘了,加上所有皇子都薨了,想起自己曾经有一个儿子,这时候让她儿子露个面,或许真就让他临危受命了;再或者,有新的天象,让他快快去把这个孩子找回来。总之,谁也说不准。”
幸亏是在冷宫,涂才人才能这么口无遮拦地说话。而娄庄姬听着,心一点点地下沉。柳美人等待的机会,根本就是虚无缥缈、难以预料的,在机会来临之前,这个被父皇判处死刑的皇子的所有存在都不被允许。
“所以啊,让他功成名就的前提,是保证他活着。柳美人半生就这么一个指望,你可别带他做傻事儿。”
柳美人的半生着实是传奇。娄庄姬难以把自己认识的这个面色蜡黄的妇人与曾经艳冠后宫的宠妃联系起来。
虽然她早知宫里浮浮沉沉是常事,作为妃子,不就是在天子的施舍的一点喜怒哀乐下辗转求生的吗,君心难测,嫔妃命运也就莫测。在入宫前,她就告诫自己,虽然自己不愿做妖妃媚主,但既为嫔妃,必要先得君王欢心,再图其他劝谏之事,勿复班婕妤覆辙。
而听完柳美人大喜大恸的经历,原来君王的欢心是那么难以维系的东西,风一吹就会倒,作为小小妃子的身家性命全都系在这飘飘荡荡的一颗心上,真是如同海上孤舟,伶仃无依。
冷宫十年将柳美人的妩媚冶艳磨灭的荡然无存,娄庄姬摸了摸自己还算白净饱满的面容,不知道自己的青春还能驻留多久。
伤春悲秋本就惹人惆怅,她又感慨自己做妃子时,皇帝主宰她的生活;如今身在冷宫,唯一的希望又紧紧与一个自身难保的皇子相连。到头来,总不能自己掌控自己的人生,不禁悲从中来。
就在这时,皇甫澍跑来了,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递给她一把用黄灿灿的银杏叶做成的扇子,颇有童趣。
“送给师父,补做我拜师的礼物。”他还是怯怯地不敢看人。
娄庄姬接过后,他又把另一把送给了涂才人。
“我也有?真是好孩子···欸,你给他起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澍儿。”
“哦,是那个,久旱逢霖,逢凶化吉,”她沉吟片刻,“逢凶化吉,呵呵,真是好名字。”
她摸了摸皇甫澍的头,他脸有点红。娄庄姬看着这个天真的孩子,心里五味杂陈。
突然,向她们这边走过来的柳美人惊恐地叫了一声,三人吓了一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瞬间汗毛直立。
那个本该睡下的疯妃,不知何时从房间走了出来,一双直勾勾的眼睛正咬在皇甫澍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