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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风雨 ...

  •   密报是卯时初递进宫的。

      这个时辰,宋知良通常刚起,在内殿由宫人伺候更衣洗漱,准备上早朝。今日却不同。

      王敬捧着那份用火漆封好的奏报,躬着身碎步走进养心殿东暖阁时,宋知良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临窗的炕上,就着一盏参汤翻看昨夜留中的几份奏折。

      “陛下,祁将军有密报呈递。”王敬跪地,双手高举过顶。

      宋知良抬眼,目光在那份奏报上停留一瞬,又落回手中的折子:“搁着吧。”

      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王敬应了声“是”,将奏报轻轻放在炕几一角,然后垂手退到三步外,像个没有生命的摆设。

      宋知良继续看折子。那是一份关于南洲水患的奏报,工部请求拨银三十万两加固堤防。他看了许久,朱笔提起又放下,最终只批了“知道了”三个字。

      然后,他才伸手,拿起了祁照榆那份密报。

      火漆被小心剥开,卷轴展开,纸页上墨迹已干,字迹工整清劲,是标准的馆阁体,但运笔间又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锋芒——不是祁照榆的笔迹。

      宋知良扫了一眼落款处“参将澜江代笔”几个小字,没说什么,开始细读。

      他读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到“搬夫身健步稳,异于常工”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到“礼部官员持内廷司批文至”那段,目光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细微声响。

      王敬悄悄抬眼,瞥见宋知良握着奏报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那是他动怒的前兆。

      但宋知良没有发作。他只是缓缓将奏报卷起,重新用丝带束好,放在一旁,然后端起那盏早已凉透的参汤,抿了一口。

      “王敬。”
      “奴才在。”

      “去查查,七月十日签发给河关沈记绸庄的那份内廷司批文,是谁经手的。”宋知良的声音很平静,“另外,让刘顺来见朕。”

      王敬心头一凛,面上却不敢露:“是,奴才这就去。”

      他躬身退出暖阁,后背已沁出一层冷汗。刘顺是他干儿子,更是太后的人,陛下这时候召刘顺。

      怕是要出事。

      暖阁内,宋知良独自坐着,目光落在窗外。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地砖上投出细碎的光斑。他看了许久,忽然低低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

      候在外头的小太监慌忙端了温水进来,宋知良却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咳了好一阵才止住。他拿起帕子掩住嘴,再放下时,帕心一点猩红刺目。

      宋知良盯着那点红看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将帕子团起,扔进一旁的炭盆。丝帛遇火,迅速蜷曲焦黑,化作一缕青烟。

      然后,他重新拿起祁照榆那份密报,又看了一遍。

      这次,他的目光停在最后那段:“臣愚见,私货出关,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谋。倘彻查,或可顺藤摸瓜,厘清边关商路积弊,亦可绝漠北窥伺之隙。”

      “绝漠北窥伺之隙”宋知良低声重复,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

      祁照榆这话,说得漂亮。将一桩可能涉及宫闱、涉及太后的走私案,上升到了边境安全、国家大义的高度。这样一来,他若不查,便是置江山社稷于不顾。若查,便顺理成章。

      好一招以退为进。

      宋知良将奏报放下,身体向后靠进迎枕里,闭上了眼。

      他想起二十一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当时他刚登基不久,守在产房外,听着里面传来皇后江微婉凄厉的惨叫。然后,是婴啼。

      稳婆抱着襁褓出来,喜气洋洋:“恭喜皇上,是位小皇子!出生时红光满室,眼角带朱,是大吉之兆啊!”

      他欣喜若狂,接过孩子,那小小的一团在他怀里蠕动,眼角确有一点鲜红小痣,如朱砂点就。

      可三天后,太后抱着另一个婴孩来到他面前,神色凝重:“皇上,有人要害你的儿子。哀家已将真正的皇子秘密送走,这是哀家寻来的女婴,从今往后,她就是你的三皇女,宋温兰。”

      他当时如遭雷击,想问,却被太后打断:“太子若想保住儿子的命,就照哀家说的做。否则,后宫那些虎视眈眈的女人,不会让这个孩子活过满月。”

      他信了。或者说,他不得不信。

      于是,三皇子成了“三皇女”,在太后膝下长大,成了太后手中的棋子。而他真正的儿子,不知被送去了哪里,生死不明。

      这些年,他无数次想查,却总被太后挡回来。太后说,这是为了保护孩子,为了大局。

      可真是如此吗?

      宋知良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寒。

      瑶华阁那把火,烧死了“三皇女”,也烧掉了他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他开始怀疑,当年那个所谓“调换皇子”的故事,究竟有几分真?那个被送走的孩子,真的还活着吗?还是说,从一开始,太后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而祁照榆这份密报,又让他看到了太后的另一面,走私军械,勾结外邦?

      若真如此,那永宁公主的死,镇北侯府的没落,恐怕也都不是意外了。

      “陛下,刘顺到了。”王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宋知良收敛神色,坐直身体:“让他进来。”

      刘顺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太监,面白无须,眉眼精乖。他进门后扑通跪下,磕头:“奴才刘顺,叩见陛下。”

      宋知良没让他起来,只淡淡道:“七月十日,内廷司签发给河关沈记绸庄一份贡缎批文,是你经手的?”

      刘顺心头一紧,面上却堆笑:“回陛下,正是奴才。那沈记绸庄的苏绣确实精致,太后娘娘看过样子后很喜欢,奴才便按规矩给了批文,让他们按时贡上。”

      “按规矩?”宋知良手指轻叩炕几,“朕怎么不知道,一个河关商贾的货,能直接递到太后面前?”

      刘顺额头渗出冷汗:“这……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王嬷嬷吩咐的,说太后想看看江南新花样,奴才不敢怠慢……”

      “王嬷嬷吩咐,你就给批文?”宋知良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内廷司的规矩,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嬷嬷说了算?”

      刘顺浑身发抖,连连磕头:“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奴才也是一时糊涂,想着讨好太后娘娘,就、就……”

      “就徇私枉法,滥用职权?”宋知良接过话,眼神如刀,“刘顺,你可知私自签发批文,让不明货物入宫,是什么罪?”

      “奴、奴才……”

      “是死罪。”宋知良缓缓道,“轻则杖毙,重则凌迟。”

      刘顺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宋知良看着他,许久,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朕可以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刘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跪好:“陛下尽管吩咐!奴才万死不辞!”

      “告诉朕,”宋知良俯身,盯着他的眼睛,“那份批文,真是王嬷嬷让你发的?还是……另有其人授意?”

      刘顺瞳孔骤缩。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只不住磕头:“是王嬷嬷!真的是王嬷嬷!奴才不敢欺君!”

      宋知良盯着他看了片刻,直起身,挥了挥手:“滚下去。今日之事,若敢泄露半句,朕灭你九族。”

      “是!是!谢陛下恩典!谢陛下恩典!”刘顺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暖阁内又只剩宋知良一人。

      他靠在迎枕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刘顺不敢说真话,这在他意料之中。太后积威多年,这些奴才宁可死,也不敢背叛。

      但刘顺那瞬间的犹豫,已经说明了一切。

      批文之事,绝非王嬷嬷一人能做主。背后,定是太后。

      皇帝拿起祁照榆的密报,又看了一眼,然后唤道:“李犹。”

      一个身影如鬼魅般从屏风后闪出,跪地:“陛下。”

      “去查沈三平。朕要知道他的底细。”皇帝的声音冰冷,“另外,派人盯着芳菲苑。祁照榆若去,不必阻拦,但要知道他发现了什么。”

      “是。”李犹应下,却又迟疑,“陛下,若祁将军查到不该查的……”

      “让他查。”皇帝打断他,眼神幽深,“这潭水,是时候搅一搅了。”

      辰时正,早朝。

      太和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班,气氛比往日更显凝重。瑶华阁大火已过去数日,真凶未获,皇帝又连日称病不朝,今日突然临朝,众人皆惴惴不安。

      龙椅之上,宋知良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扫过丹墀下众人时,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众卿可有本奏?”他开口,声音略显沙哑,却中气尚足。

      静默片刻后,刑部尚书刘先玉出列,撩袍跪地:“臣有本奏。瑶华阁一案,经三司连日勘查,已有初步进展。”

      “讲。”

      “据查,瑶华阁大火确系人为纵火,所用火油为军中常用之猛火油,来源正在追查。三殿下遗蜕经反复勘验,确认死前曾吸入迷烟,四肢有捆绑痕迹,系先被迷晕束缚,后纵火焚尸。”

      殿中响起一片吸气声。

      谋杀皇女,焚尸灭迹!!这是何等大逆不道之罪!

      宋知良面色沉郁:“可查到凶手?”

      刘先玉额头见汗:“尚未……但臣等发现,瑶华阁西偏殿内存放嫁妆的箱笼中,有几只箱底夹层有被撬动痕迹,内中财物不翼而飞。故臣推测,或许是为财害命,贼人本欲盗取嫁妆,被三殿下撞破,遂杀人纵火。”

      这推测合情合理,却也太巧了。

      宋知良未置可否,只问:“财物清单可核对了?”

      “正在核对。但三殿下嫁妆清单共计三百六十八项,价值连城,完全核对尚需时日。”

      宋知良点头,目光转向文官班列中的江明远:“江侍郎,礼部负责三皇女治丧事宜,进度如何?”

      江明远出列,躬身:“回陛下,怀愍公主灵柩暂奉静安堂,僧道诵经礼忏皆已安排妥当。一应丧仪器物正在赶制,按最高仪制,约需半月可备齐。”

      “半月……”宋知良目光扫过江明远,“太久了。三皇女冤死,朕心难安,丧仪从简,七日内下葬。”

      江明远一怔:“陛下,这于礼不合……”

      “人都不在了,还要那些虚礼做什么?”宋知良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要她早日入土为安。江侍郎,照办。”

      “……臣遵旨。”江明远低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

      宋知良又看向祁照榆:“祁爱卿,你暂领西大营防务,可还顺利?”

      祁照榆出列:“回陛下,西大营主将卫朔野将军治军严谨,交接顺利。臣已初步巡查各营,防务无虞。”

      “那就好。”宋知良顿了顿,忽然道,“朕听闻,你昨日去了暗河码头?”

      此言一出,殿中空气骤然一凝。

      祁照榆面色不变:“是。臣奉旨协查瑶华阁一案,想到火油可能从码头流入,故前去查看。”

      “可有所获?”

      “码头货物繁杂,查验需时。但臣发现,有些货船装卸规矩与常例不同,已命人记录在案,待详查。”祁照榆答得滴水不漏,未提沈三平,未提江明远,更未提走私。

      宋知良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爱卿尽心,朕知道了。”

      早朝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继续。又议了几件边关粮草、江南水患的例行公事后,皇帝便宣布退朝。

      百官鱼贯退出太和殿时,多数人面色松快了些。今日陛下虽威严,却未大发雷霆,看来瑶华阁一案的压力,暂时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只有少数敏锐者察觉到了异样。

      顾维钧走在文官队列前方,与身旁的周勉低语:“周御史,今日陛下对江侍郎的态度,似有不同。”

      周勉捻须:“从简治丧,等于削了太后颜面。陛下这是在敲打江家?”

      “怕是如此。”顾维钧抬眼,望向远处巍峨的宫阙,“山雨欲来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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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还在练文笔,各位多多包涵,如果有不好的地方,也希望得到大家的指点。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