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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章.贺寿 ...

  •   第五十七章.贺寿
      深冬的青澜湖,冰面被画舫撞出一道裂痕,碎冰顺着船舷簌簌滑落。沈青山的座驾“青山舫”裹着三层厚棉帘,舱内炭盆烧得正旺,鎏金火盆里的银丝炭噼啪作响,将狐裘上的绒毛都烘得柔软。
      “筠儿,尝尝这个。”沈青山递过一只白瓷盏,茶汤红亮如琥珀,“去年江南贡的祁门红,我特意让膳房煨了半个时辰,就知道你爱这醇厚的口感。”
      许砚樵接过茶盏,指尖被烫得微颤,抬眸时撞上沈青山含笑的眼:“多谢青山君费心,竟知晓我今日惦念这口茶。”
      沈青山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他耳尖的绒毛——那是狐裘帽檐的白狐毛,被他揉得有些凌乱。
      “你那点心思,我还能猜不透?”他低笑,声音裹着炭火气,暖得人心头发痒,“就像你六岁那年,偷摸去御膳房啃酱肘子,被我抓个正着,还非要拉我一起分赃。”
      许砚樵脸颊腾地红了,嗔道:“青山君又提旧事!”
      “不提不提,”沈青山笑着说道,目光却落向窗外,“说说源炳慎吧,筠儿近日总往城南跑,是为了他?”
      许砚樵握着茶盏的指节猛地一紧,骨节泛白,心头咯噔一下。原来青山君竟一直在暗中留意自己的动向,连他近日频繁往返城南贫民窟的事都了如指掌。这般洞察入微,让他莫名生出几分惶恐,也添了几分安心。
      他垂眸抿了口热茶,掩去眼底的波澜,语气恭顺又带着几分执拗:“他……并非传闻中那般蛮不讲理。青山君有所不知,贫民窟的贫民过得实在苦极,冬日里连块遮风的破布都没有,只能靠挖冻硬的草根果腹。源炳慎虽行事虽偏激了些,却实实在在在给他们找吃食,护着那些快要活不下去的孩子……”
      “贫民的苦,朝堂卷宗里写了三百页。”沈青山打断他,语气淡了些,却伸手覆上他手背,“可筠儿,这天下不是只靠善意就能运转的。源炳慎心比天高,偏要在这寒冬里做扑火的飞蛾,烧了自己,也燎得官府不得安生。”他指尖摩挲着许砚樵的指腹,眼神沉郁,“你看那湖上的鹧鸪戏。渔人专在它脖颈处拴了根细如发丝、韧如钢丝的绳,勒得刚好能喘气,却半分容不得吞咽。鹧鸪潜入冰下叼鱼,明明把肥美的鱼含进了嘴,脖颈的绳一紧,再馋也咽不下去,只能梗着脖子,硬生生把鱼吐到渔人备好的竹篓里。忙活大半天,连一口鱼鲜都尝不到,还得眼巴巴等着渔人赏点碎鱼干,才能勉强果腹。源炳慎就是这般境地,他是东川质子,身份摆在这里,杀不得,囚不得,看似能在京城走动,实则处处是束缚。就像那鹧鸪,空有一身本事,却没资格为自己活,连护贫民、讨公道的念头,都得受着身份的牵制,最后不过是替旁人做了场戏,自己连半分自在都得不到——这世上最磨人的,莫过于看着自由,却半步动弹不得。”
      许砚樵望着窗外那只在寒风中瑟缩的鹧鸪,忽然懂了沈青山话里的无奈。
      正怔忡间,冰面另一侧传来急促的苗鼓声,一艘绘着蚩尤图腾的龙船破冰而来,船头的苗族阿哥头戴银冠,锦袍上的刺绣在雪光下熠熠生辉。
      “青澜湖冰厚如墙,阿妹等哥在火塘~哪个阿哥敢对歌,银饰绣球暖他郎~”
      山歌清亮,带着山野的热烈,瞬间冲破了湖面的冷寂。周围官船的纨绔子弟立刻来了精神,扯着嗓子瞎喊:“我来!我来对!”
      许砚樵被这阵仗惊得探出头,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沈青山立刻将自己的狐裘整个裹在他身上,指尖替他拂去睫毛上的雪粒:“当心着凉。”沈青山抬手将他往舱内拢了拢,狐裘的边角严严实实地裹住他肩头,语气沉稳如深潭,却藏着不容错辨的关切,“你素来畏寒,这湖上寒风烈,可经不起这般折腾。”
      那苗族阿哥的目光恰恰扫过,在看到许砚樵的瞬间亮得惊人。他拍了拍腰间的银饰,又唱了一段,调子比先前更欢快: “城里公子貌清俊,可有闲情对山歌?若是敢把心声和,银佩赠你表真心~哟嘿!”
      旁边官船的人早看清了苗族阿哥的心思,顿时炸开了锅,起哄声顺着寒风飘过来,热热闹闹的: “许侍郎,苗家阿哥都对你唱情歌了,快应一个!”
      “别藏着掖着啊,许大人这模样,唱起来定是好听的!”
      “人家都要赠银佩了,你不唱两句,岂不是辜负了这番心意?”
      “快唱快唱!咱们跟着你一起和!”
      许砚樵哪懂对山歌,被这阵起哄闹得脸颊通红,手心直冒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慌慌张张学着旁人的样子,扯着嗓子喊了声“哟嘿!”
      这一嗓子刚落,周围的官船瞬间炸开了锅!
      近的船先跟着应和,“哟嘿——!” 声音洪亮,带着起哄的热络,远些的船也不甘落后,“哟嘿!哟嘿!” 此起彼伏,像浪潮似的在湖面回荡。
      紧接着,掌声噼里啪啦响了起来,混着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好!许侍郎这一嗓子,有气势!”
      “再来一声!再来一声!”
      “这哟嘿喊得地道,苗家阿哥肯定爱听!”
      一时间,湖上的“哟嘿”声、鼓掌声、哄笑声搅在一起,连寒风都似被这热闹烘得暖了几分。许砚樵被这阵仗闹得手足无措,脸颊烫得能烙饼,只能僵在原地,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这一嗓子憨直,竟惹得那阿哥朗声大笑。他也不恼,解下腰间挂着的银配,那是苗家青年示爱的信物,红绸一抛,银配便擦着沈青山的指尖,不偏不倚落进许砚樵怀里。
      “哟!许侍郎得了苗家心意!”旁边船的官员哄笑起来。
      许砚樵又窘又惊,忙把木雕往沈青山怀里塞:“青山君……” 沈青山却按住他的手,指尖在银佩上轻轻一敲,抬眸对那苗族阿哥朗声道:“美意心领了,只是我家筠儿心有所属,这信物,怕是无福消受了。”
      他语气含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不如换坛苗家的苞谷酒,权当贺我寿辰,如何?”
      那阿哥见状,也知趣地拱了拱手,立刻有人往船上送上一坛泥封的酒。
      沈青山接了酒,却转手递给许砚樵:“尝尝?苗家的烈酒,能暖身子。”
      许砚樵抱着酒坛,指尖被酒坛的寒气激得一麻,却见沈青山正低头替他整理被风吹乱的衣领,指腹不经意擦过他的颈侧,惹得他心头一跳。
      这时,龙船的苗鼓节奏陡然一转,先前轻快灵动的鼓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闷有力、层层递进的声响。只见船头立着三位精壮的苗族汉子,赤着臂膀,虽在深冬,却透着山野儿女的爽朗,他们双手握着鼓槌,重重敲击在绘着彩纹的苗鼓上,“咚咚锵!咚咚锵!”
      鼓声雄浑,震得湖面碎冰都似在颤抖。鼓身两侧,几位阿妹腰间系着铜铃,挥着鲜红的绸带,随着鼓点翩翩起舞,绸带在白雪映衬下如火焰般跳跃,船尾处,两位老者吹着芦笙,悠长婉转的曲调与鼓声交织,既添了几分古朴,又衬得气氛愈发庄重。
      待乐声稍定,苗族阿哥阿妹们齐齐转过身,对着沈青山的“青山舫”躬身拱手,随即扬起嗓子,唱起了饱含诚意的祝寿歌。
      先是阿哥领唱,嗓音粗粝却嘹亮,带着山野的苍劲: “冰湖破冰开航道,龙驾亲临苗乡骄~青山君寿比南山,松鹤延年永不老~”
      紧接着,阿妹们柔声附和,歌声清甜如泉,与阿哥的唱腔相得益彰: “寒风送暖传吉兆,万民感念君恩高~护得山河皆安靖,岁岁平安福运绕~”
      芦笙声拔高,鼓声愈发急促,第二轮合唱更显热烈。阿哥阿妹们挥着红绸,铜铃“叮叮当当”作响,与歌声、鼓声融成一片: “苗家儿女献真心,祝寿辰来贺康宁~权倾朝野施仁政,福泽四方暖民心~”
      “鼓乐喧天庆寿诞,冰湖之上谱新篇~青山不老春常在,执掌乾坤万万年~”
      歌声一波高过一波,满是质朴的尊崇与恳切的祝愿。周围的官船早已齐齐安静下来,官员们纷纷起身,对着沈青山的画舫躬身致意,不少人还跟着鼓点轻轻打节拍,偶尔低声附和几句。
      待歌声唱到高潮,湖畔甚至传来远处村民的呼应,“万寿无疆”的喊声与鼓乐声、歌声交织,在冷冽的空气中传得极远。
      沈青山端坐舱中,神色依旧沉稳,他抬眸望向龙船上虔诚献唱的身影,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转头对许砚樵低声道:“苗家儿女性情爽朗,连祝寿歌都唱得这般有气势。”
      许砚樵正被这震撼的场面打动,闻言连忙颔首,恭声道:“这歌声里没有半分虚头巴脑的客套,全是实打实的敬与诚,这般质朴纯粹的心意,才最是难得。”
      说话间,他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方才被寒风灌了些凉意,此刻却被这鼓乐歌声烘得心头暖烘烘的。
      歌声持续了近一炷香的功夫,最后在一阵密集的鼓点与芦笙的长鸣中收尾。阿妹们挥着红绸深深躬身,汉子们也停下鼓槌,齐声喊道:“恭祝青山君福寿绵长,万事如意!” 声音整齐划一,满是敬意。
      沈青山抬手示意侍从回礼,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许砚樵的发顶,语气带着几分暖意:“苗家儿女这般赤诚,冒着深冬寒湖赶来祝寿,这份心意着实厚重,断没有轻慢的道理。”沈青山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阔绰,“让侍从取锦缎百匹、云锦二十匹,黄金百两、白银五百两,再搬三十坛御酒、两匣御制糕点,还有库房里那批东川进贡的名贵药材——一并送过去。”
      侍从应声而去。
      许砚樵应目光却仍落在龙船上,红绸飘动,铜铃轻响,那股子质朴热烈的气息,在这深冬寒湖之上,竟比炭盆的暖意更让人动容。
      许砚樵收回望向龙船的目光,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袖中藏着的小锦盒,见沈青山正含笑望着自己,眼底还带着方才的暖意,便趁势往前凑了凑,声音带着几分雀跃:“青山君,今日是你的寿辰,我也准备了礼物,但不是什么金贵的礼物。”
      他小心翼翼从狐裘袖中取出一只杏色锦盒,锦盒上绣着细密的松枝纹,是他亲手挑的料子,熬夜绣了半宿。他将锦盒递到沈青山面前,眼底闪着期待的光:“是我亲手做的护膝,用的是最软的兔毛,里子缝了暖玉,你平日里处理政务总久坐,膝盖该护着些。”
      沈青山接过锦盒,指尖触到锦面的针脚,细密规整,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他缓缓打开,一对月白色的护膝映入眼帘,兔毛蓬松柔软,暖玉的凉意透过布料隐约传来。
      他眼底的笑意瞬间浓了几分,抬手将护膝握在掌心,指尖轻轻摩挲着:“筠儿亲手做的?倒是比宫里那些绣娘的手艺还贴心。”
      “青山君喜欢就好。”许砚樵见他不嫌弃,笑得眉眼弯弯。
      沈青山抬眸望他,目光温柔得能溺出水来,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宠溺:“傻筠儿,只要是你送的,哪怕是块普通的石头,我也视若珍宝。”
      许砚樵心头一暖,眼珠一转,故意凑得更近,声音带着点调皮的试探:“那……青山君,既然这么喜欢我的礼物,那我能不能也学苗家的阿哥阿妹,向青山君讨份赏赐?”
      沈青山挑了挑眉,指尖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尖,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哦?筠儿想要什么?是想要珠宝玉器,还是想求个官阶晋升?我都可以给你。”
      “都不是。”许砚樵摇摇头,神色渐渐认真起来,眼底却仍带着几分狡黠,“今日是青山君的寿辰,京城上下都热热闹闹的,可城南贫民窟的百姓,还在挨冻受饿,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他顿了顿,望着沈青山的眼睛,满是期待地继续说:“若是能让他们在这大冷天里吃上一顿热乎的,也沾沾青山君寿辰的喜庆,他们心里定是感念您的恩德,往后也会更爱戴他们的摄政王。这既是给您添寿,也是件积德的好事,您说呢?”
      沈青山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眼底的笑意深了深,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语气带着点溺爱的拆穿:“好你个鬼灵精,绕了这么大一圈,原来是还惦记着城南那些贫民。”
      许砚樵被他戳破心思,也不脸红,只是眨着眼睛望着他,眼神里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沈青山指尖摩挲着锦盒边缘,语气沉了沉:“现下各地粮草本就紧张,若无故给贫民窟拨粮施粥,其他地方的百姓知晓了,难免心生不满,恐生事端。”
      许砚樵的心微微一沉,可还是没移开目光,依旧巴巴地望着他,那模样像极了求食的小兽。
      沈青山被他看得心头一软,转念一想,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不过……筠儿开口率,倒也不是不能通融。”他抬手抚过许砚樵的发顶,语气宠溺,“那就以你的名义去送吧。”
      许砚樵猛地睁大了眼睛,惊喜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沈青山点头,“我让人备上千份热食,再添些棉衣炭火,都署上你的名字送去。既让百姓吃上热乎的,也全了你的心意。”
      许砚樵顿时喜上眉梢,连忙躬身道谢:“多谢青山君!”
      沈青山却一把将他拉入怀中,狐裘的暖意瞬间裹住了他。沈青山低头,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语气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宠溺:“傻筠儿,跟我还需说谢?你想做的事,只要我能办到,哪有不依你的道理。”
      许砚樵靠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檀香,心头暖得发烫。窗外的鼓乐声、欢笑声还在继续,可他此刻只觉得,这深冬里最暖的地方,莫过于青山君的怀抱。
      而城南贫民窟,铜汤桶里的稀粥见了底,最后一勺分给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童,源炳慎才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额角的汗珠顺着疤痕滑落,滴在满是泥垢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拿起旁边一个豁口的粗瓷碗,舀了半碗冷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凉水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也稍稍缓解了连日来的疲惫。
      刚坐下想歇口气,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狗侠客,求求你,求求你给点吃的吧!”
      源炳慎回头,只见一个老妇人抱着个襁褓,跌跌撞撞地扑到他面前。老妇人头发花白凌乱,沾满了草屑和泥污,身上的破布根本遮不住冻得青紫的皮肤,裸露在外的手臂瘦得像枯柴,指节扭曲。她怀里的孩子闭着眼睛,小脸蜡黄,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显然是饿到了极点。
      “我女儿……她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老妇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再不给点吃的,她就要饿死了!狗侠客,你行行好,救救她吧!”
      源炳慎眉头紧拧,弯腰扶起老妇人,指尖触到她的手臂,冰得像块寒玉。他看向那孩子,心头一阵发沉——这孩子和之前那些饿死的孩童一样,再拖下去,恐怕真的救不回来了。
      可铜汤桶已经空了,树皮和糙米也早已用尽,他身上最后一点碎银,昨天就换了半袋发霉的玉米面,如今连稀粥都熬不出来了。
      “我这儿……没粮了。”源炳慎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语气里满是无奈。这是他第一次对求助的贫民说出这句话,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闷得发慌。
      老妇人闻言,眼睛瞬间失去了光彩,抱着孩子的手不住地颤抖,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孩子枯黄的头发上:“怎么会……怎么会没粮了呢?那我的娃……我的娃可怎么办啊……”
      源炳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多了几分决绝。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斗笠戴上,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又提起靠在墙角的长剑,剑鞘上的铁锈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你先带着孩子在这儿等着,”他沉声道,“我去给你们找吃的,很快就回来。” 老妇人愣愣地看着他,眼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狗侠客,你……你还能找到吃的?”
      “能。”源炳慎的语气斩钉截铁,心里却在快速盘算。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不少,可大多守卫森严,稍有不慎就会被抓。东川质子的身份虽能保他不死,却保不住自由,真要是被关进大牢,这些贫民就彻底没了指望。
      他琢磨着,城东王御史家最近刚纳了小妾,收了不少贺礼,家底殷实,而且王御史为人吝啬,平日里苛待下人,就算被劫了,恐怕也只会私下追查,不会闹到朝堂上。或者城西的李富商,靠着克扣工钱发家,家里粮仓堆得满满当当,劫他一票,足够贫民们撑上一阵。
      正思忖着,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踏踏踏”的声响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源炳慎心头一凛——这贫民窟荒凉破败,平日里连官府的人都懒得踏足,怎么会有这么多脚步声?
      院子里的贫民也察觉到了异常,纷纷停下动作,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他们早已被官府的冷漠和欺压吓怕了,下意识地往角落里躲,有的钻进烂桌子底下,有的蜷缩在墙根,只敢露出一双双布满恐惧的眼睛,偷偷往外张望。
      “官兵……是官兵来了!快跑啊!官兵来了!”有人压低声音,带着哭腔说道,“他们是不是来抓狗侠客的?还是来赶我们走的?”
      “完了完了,这下可怎么办?我们好不容易有口稀粥喝,官兵一来,连这点活路都没了!”
      议论声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和官兵逼近的脚步声。
      很快,一队身着铠甲的官兵出现在院门口,个个手持长矛,腰佩弯刀,队列整齐,神色肃穆。他们迅速散开,将院子包围起来,长矛对准了院内,却没有立刻上前,反而让出一条通道。
      紧接着,几个官兵抬着十几个大木桶和几捆棉衣走了进来,木桶上盖着厚厚的棉垫,隐约能闻到里面传来的食物香气。贫民们看得目瞪口呆,连躲在角落里的人都忘了害怕,纷纷探出头,满脸疑惑。
      为首的官兵是个校尉,身材高大,面容严肃。他走到院子中央,展开一卷圣旨模样的文书,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奉摄政王令,今日乃摄政王寿辰,户部侍郎许望筠大人感念贫民疾苦,自掏腰包,购置热食、棉衣,赈济城南贫民窟百姓!”
      他顿了顿,声音洪亮,传遍整个院子:“许大人吩咐,务必让诸位在深冬寒日里吃上一口热乎饭,穿上一件暖衣裳。望诸位感念摄政王恩德,牢记许大人善举,安分守己,共享太平!”
      官兵们个个神色警惕,握着武器的手紧了紧。他们早就听闻这贫民窟的百姓饿疯了,为了抢一口吃的什么都做得出来,生怕出现哄抢的场面。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院内的贫民们只是愣愣地站着,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竟没有一个人上前。
      源炳慎摘下斗笠,大步走到校尉面前,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你说……给我们食物?还有棉衣?”
      校尉见他脸上有疤,神色沉峻,不由皱了皱眉,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废话!方才说得清清楚楚,许大人贴钱给你们买的热食和棉衣,你们聋了吗?”
      得到确认的瞬间,源炳慎眼底的疑虑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狂喜。他转头看向躲在角落里的贫民,猛地扬起嗓子,大声喊道:“大家快出来!朝廷赏饭吃了!还有棉衣穿!许大人给咱们送活路来了!”
      这一声喊,像是一道惊雷,打破了院子里的死寂。贫民们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的恐惧被惊喜取代。
      “真……真的有吃的?”
      “不是骗人的?官府真的给我们送吃的了?”
      “狗侠客不会骗我们的!快出去看看!”
      议论声瞬间炸开,贫民们纷纷从角落里钻出来,踉跄着涌向院子中央。他们虽然依旧瘦弱不堪,却像是瞬间有了力气,一个个伸长脖子,盯着那些冒着热气的木桶,眼神里满是渴望,和之前盯着源炳慎那锅稀粥时一模一样,却多了几分不敢置信的雀跃。
      源炳慎站在一旁,看着贫民们排起歪歪扭扭的队伍,脸上紧绷的线条渐渐柔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长剑,这一次,他不用再靠着劫富济贫,不用再担惊受怕,这些百姓,真的有救了。
      老妇人抱着孩子,也挤在队伍里,泪水再次滑落,却不再是绝望的泪,而是喜极而泣。她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低声呢喃:“娃,有救了,咱们有救了……”
      官兵们见贫民们虽急切,却都乖乖排队,没有丝毫哄抢的迹象,脸上的警惕也渐渐褪去,开始有条不紊地分发热食和棉衣。
      木桶被打开,热气蒸腾而上,里面是香喷喷的菜肉粥,米粒饱满,飘着肉块和青菜,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院子,引得贫民们直咽口水。
      一碗碗热粥递到贫民手中,一个个厚实的棉衣裹在他们身上。温热的粥水滑进胃里,驱散了连日来的寒冷和饥饿,厚实的棉衣裹在身上,隔绝了刺骨的寒风。贫民们捧着碗,吃得热泪盈眶,有的人一边吃一边念叨:“我的娘嘞!许大人是活菩萨下凡啊!”
      一个汉子捧着热粥,眼泪混着粥沫往下淌,声音粗嘎得像被砂纸磨过,“摄政王更是老天爷赏下来的仁君!要不是他们,咱这群饿死鬼早他娘的冻僵在雪窝子里喂野狗了!”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老婆婆裹着新棉衣,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却喊得格外响亮,“这热粥能暖透五脏六腑,这棉衣能裹住命!许大人、摄政王,你们的大恩大德,咱就算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啊!”
      “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官!”另一个瘦高的流民抹了把脸,把碗底最后一口粥舔得干干净净,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以前只知道官府不管咱死活,今儿个才知道,摄政王和许大人心里装着咱这些贱命!往后咱就认你们了,你们说啥咱就听啥!”
      这些话在城南贫民窟破败的巷子里回荡,盖过了寒风的呼啸,也盖过了碗筷的碰撞声。
      源炳慎望着这蒸腾的热气与一张张重获生机的脸,忽然想起了许砚樵。
      那个裹着锦衣华服、立在另一个世界的户部侍郎,上次相见时,眉眼间的温和里确实裹着几分阶层的疏离,像是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一边是朱门暖阁,一边是泥涂绝境。
      可此刻他才恍然明白,皮囊的华贵、身份的壁垒,从来都困不住心底的悲悯。所谓的疏离,不过是未曾共临深渊的隔膜,所谓的高位,也未必等同于冷硬。
      原来这世间的善意从不论姿态,也不分阶层,它藏在看似遥远的温和里,藏在不声不响的践行中,悄无声息便击穿了门第的壁垒、立场的偏见,把这些被命运弃置的人,从冻饿的绝境里硬生生拉了回来。
      源炳慎忽然觉得,先前对达官贵人的固有成见,或许也带着几分狭隘,皮囊裹着的底色,从来都不是由身份定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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