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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隔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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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铃声在雨声里闷了一下,又被淹开。雨伞在校门口一朵朵开合,水汽往走廊里卷。
柚子抱着书包,独自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避开喧闹的人群。雨水顺着屋檐成串滴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书包有点沉,她下意识把它往怀里再收紧一点。
帆布底下隔着一层练习册,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顶了她一下,又安静下来。温热透过布料传到指尖。
困惑之外,竟有一点被陪伴的踏实。
“柚子!这边!”夏雯站在一辆打着双闪的车旁挥手。车窗降下,夏妈妈探出头,声音被雨声压低,却还是很温和:“雨太大了,一起上车,阿姨送你。”
柚子朝校门那边看了一眼——车流和伞影混在一起,没有她熟悉的那个人影。肩膀被潮气一扑,她刚想说“不用麻烦”,袖子已经被人抓住了。
“别看了,你爸大概率又加班吧。走!”夏雯小跑过来,一把牵住她,把人往车那边拖。
“今晚到我家住。”夏雯凑到她耳边,语气理所当然,“我妈的红烧排骨,你一定会爱。”
不等柚子回答,后车门已经利落地被拉开,车厢里干燥的暖意把身上的湿气一层层剥下来。
“鞋先在垫子上蹭蹭,别踩滑。”夏妈妈回头叮嘱。
“好——”夏雯答得飞快,把书包塞回柚子怀里,自己往另一侧一挤,“妈,今晚柚子到我们家住啊,你说的。”
“说过啦。”夏妈妈笑了一下,把车挡挂上,“正好你们两个做个伴。”
后座安静了两秒。
柚子把书包往膝上一挪,从侧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上还挂着一点没擦干净的雨痕。她点开和父亲的对话框,打字:
【今天先去夏雯家,阿姨送的。晚上可能住她家。】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放心。】
消息发出去,只在那一行字下面亮起一个小小的“已送达”。她看了两秒,把手机扣在腿上,屏幕暗下去,里面晃了一下自己有点模糊的脸。
车子并入雨幕,雨点密密地砸在挡风玻璃上,被雨刷一下一下推开。红绿灯在水痕后面拉成一块块模糊的色块。
夏雯一路跟她讲课堂上的各种趣事,谁在早读打瞌睡,谁上课被点名,谁偷偷在桌肚里刷题库。说到激动处,整个人往前扑,安全带“哗”地一响。
柚子安静听着,偶尔“嗯”一声应一下。她空出来的一只手搭在书包上,手指有节奏地轻拍帆布,像在安抚,又像在确认它的存在。
第二个红灯前,车子缓缓停下。
被她按着的那一块忽然鼓起一小截弧,有什么从里面顶了一下,又缩回去。
“嘘——”她俯身,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是贴在书包上说:“没事的,很快就到了,不用怕。”
车窗外的雨还在劈里啪啦地下着,雨刮器有节奏地来回扫。前排,夏妈妈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看了眼后视镜:
“安全带系好了没?今天路有点滑。”
“系好了——”夏雯抢在前面回答,又偏头凑近柚子,压着声音说,“你别紧张,我妈车技还行的。”
“我没紧张。”柚子小声说。
她把书包搂在怀里,指尖隔着帆布,感觉到里面那团温热轻轻动了一下,又安静下来。
??
车子拐进一片住宅区,在一栋楼前慢慢停下。楼下小花坛里的泥土被雨打得发黑,矮树枝上挂着水珠,门口路灯罩起一圈柔黄色的光。
“到啦。”夏妈妈熄了火,回头说,“伞在后座,你们一个拿一把,小心,地上湿。”
“收到!”夏雯先跳下车,撑开伞,又折回来,把伞举到柚子头顶上,“快快快,别淋着。”
她们一前一后小跑着进楼道。楼道墙面是普通的浅色涂料,被雨水打湿的鞋印从门口一直延上去。有的门后开着电视,有人说话的声音隐约透出来,和外面的雨声混在一起。
进门时,玄关处的灯“啪”地亮起来。鞋柜上摆着几盆小绿植,叶子被窗缝钻进来的湿气打得更亮了一点。
“鞋子放这儿,先换拖鞋。”夏妈妈把钥匙搁在碟子里,“你们把书包装到沙发那边,我先去做饭。”
“好——”夏雯一边答,一边把书包从柚子怀里抽走两秒,又很利落地丢到客厅沙发旁,“小罗也算客人,先给它个位置。”
柚子换好拖鞋,走过去把书包扶正了一点。
拉链缝里先挤出一只鼻尖,接着是两只耳朵、一小块圆圆的额头。浅灰的毛在灯光下炸成一团柔软的雾,宝石一样的蓝眼睛在陌生客厅里适应了一下亮度,慢慢眨了眨,鼻尖轻轻动了动。
客厅不大,却很暖和。
浅灰色的沙发靠背上搭了一条洗得有点褪色的格子毯。一侧靠墙摆着个鱼缸,水面反着淡淡的蓝光,几条小鱼在里面慢悠悠地晃动,
“你们先写会儿作业,我去做菜。”夏妈妈把伞收到门边,系上围裙往厨房走,“等下有红烧排骨。”
“哇——”夏雯立刻跟着人后面蹭,“妈,再多放点糖!”
“知道了。”夏妈妈笑了一声,“你们先把手洗了。”
洗手间的水声响了一会儿。
柚子洗完,出来时,小罗已经趴在沙发靠垫上了。此刻蜷成一团,尾巴搭在自己鼻尖上,半眯着眼睛,像是把这里当成了新窝。
“你看,它多乖。”夏雯捧着毛巾擦手,感叹了一句,“一点都不折腾。”
“只是胆子有点小。”柚子补了一句。
“跟谁一样啊?”夏雯冲她挤了下眼,又“哎”地叫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对了——”
“什么?”柚子把毛巾挂好。
“等下吃完饭,你帮我个忙?”夏雯托着下巴,视线从小罗身上挪回来。
“什么忙?”
“画张贺卡。”她说着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压低了一格,“就——那种小卡片,送人的。”
“送谁?”柚子顺口问。
“你管这么多。”夏雯瞪了她一眼,又忍不住笑,“就当是……给一个值得好好等的人。”
她说到“等”的时候,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那你想画什么?”柚子顺着问。
“铃兰。”夏雯的答案很快,“我查过,花语是‘幸福归来’,挺配的。你画得肯定比我好看一百倍。”
厨房那边传来水龙头开的声音,砧板上刀落下去的“咚、咚”声有节奏地响着。
“我……”柚子的笑容顿了一下。
练习册空白格上那些轻轻挪动的线条像影子一样浮上来,扭动了一下,又缩回去。
“最近手有点生。”她随口找了个理由,“画不好……”
“求求你啦,就画几朵简单的。”夏雯整个人往她这边挪了一点,眼神干净得没有怀疑,“你画的我都喜欢。”
柚子侧头,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厨房门口那一抹忙碌的身影。
夏妈妈在洗菜,袖子挽到小臂,肩背线条很利落。灶台上的锅刚刷好,水珠还在锅沿慢慢往下淌。
她深吸一口气:“好吧。就画一点点。”
夏雯立刻从茶几下抽出一沓彩色卡纸和一叠贴纸,“我早就准备好了。”
她挑出一张淡米色的小卡片,又丢给柚子一支笔:“画这上面,右下角留个位置写字。”
柚子把卡片在手里捏了一下,选了靠近一个角的位置落笔。
起初,笔触有些迟疑。
线条慢慢成形之后,手里的节奏就自己找回来了。她勾出一节弯弯的花茎,又从主茎旁分出几根细枝,铃兰小小的花朵一朵一朵挂上去,像铃铛那样垂着。
在她的笔下,花茎微微弯着,像被风轻轻碰过,花铃靠得更紧了一些。
夏雯托腮看着,整个人慢慢往茶几边凑:“好看……你再给它加一点那种——早上的感觉?”
“早上的感觉?”柚子重复了一下。
“对啊,就像你之前画的那张,花瓣上有一点点亮亮的东西。”夏雯比划,“你随便点两下,那种。”
“……嗯。”
柚子没多想,顺手在最靠外的一片花瓣边缘,用笔尖点了两下——像在纸上轻轻戳出两颗“高光”。
笔尖离开的瞬间,那两点墨色微微鼓了一下,不是往纸里渗,而是朝外拱。
一滴极小的水珠,在纸面上缓缓凝出来。透明的,表面挂着灯光,沿着纸纤维轻轻一颤,仿佛随时会滚下来。
她呼吸一窒,盯着那滴水看了两秒。
更可怕的是,那片叶子的绿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变厚。线条不再只是“深浅不同的灰”,而是像有人从背面往上顶了一下,叶脉一条条凸出来,整个叶片微微鼓起,仿佛真有一块软叶子,正努力从纸面里挣脱。
“天啊……”夏雯倒吸一口气,“太好看了。”
她完全没看出不对,只兴奋得往前凑了一点:“这些铃兰,好像活了一样!”
“活了一样”四个字落下的时候,柚子后颈像被冷水浇了一下。
线条在练习册上“往外爬”的画面和眼前叠在一起,整个胸腔空了一拍。
她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抓住那张卡片,“啪”地反扣在桌面上。
“怎么了?”夏雯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墨还没干吗?”
“嗯……先让它晾一会儿,不然一会儿你按到就花了。”
夏雯却没多想,重新把视线挪向沙发扶手上的小罗:“好吧,那先晾着。喂,小罗,你要是敢去踩我贺卡,我就把你的项圈没收。”
小罗懒洋洋地抖了一下耳朵,尾巴尖轻轻一甩,算是给了回应。
客厅里的空气像是被那一瞬的紧张轻轻搅乱,又慢慢沉下去。
就在这时候,厨房那边传来夏妈妈的声音:
“红烧排骨好了,小心烫,让一让——”
她端着砂锅从门口出来,锅盖还在轻轻抖,热气往外扑。
柚子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下,膝盖撞到茶几下沿。桌面轻轻一震,被书本压着的那张贺卡从缝隙里滑出,抽出一小半,又整张被震了出来,在桌边翻了个身,掉到地上。
“啪。”
小罗原本蜷在沙发角落打盹,尾巴尖慢悠悠地晃着。那一下轻响落地,它猛地一哆嗦,耳朵竖起来,头猛地朝那边偏了一下——
卡片落地的地方,纸张边缘正被什么东西撑起,一丝极细的绿意顺着纸缝往外探。
“喵——!”
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惊到,它炸毛似的弹起,一团毛球一样窜出去,直直撞向正端着砂锅走来的夏妈妈。
“哎呀!”
夏妈妈猝不及防,为了躲避这只突然冲过来的猫,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仰,手中滚烫的砂锅瞬间脱手——
“砰——哗啦!”
红烧排骨连同碎裂的砂锅片撒了一地,浓油赤酱的酱汁在地板上铺开,像一道突兀的伤口。
油烟和酱汁的味道一下子散开来,重得有点发晕。
客厅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小罗的身影一闪而过,迅速钻进某处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夏雯的目光越过满地狼藉,瞳孔骤然收缩。
预想中的责备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柚子抬起头,对上两双写满惊骇的眼睛。夏雯和夏妈妈正一步步向后退去,鞋跟在地板上刮出细碎的声响,她们死死捂住嘴,肩膀不自觉地颤抖。
不对劲。
她下意识地想朝夏雯迈出一步,解释这只是一场意外。然而,她的脚踝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她低头——
翠绿的诡藤如苏醒的蛇群,从脚下的阴影、沙发背后,甚至空气的缝隙里猛地钻出,死死缠住她的脚踝,让她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雯雯……”她刚张口,声音就卡在喉咙里。
更多的藤蔓以惊人的速度缠绕上来,冰冷而坚韧,圈住她的小腿,攀上她的腰。那不是拥抱,而是捆绑,是禁锢。
恐慌如冰水浇头。她开始拼命挣扎,手臂用力想要撕扯开这些活着的绳索,身体奋力向前倾,朝着夏雯的方向伸出手——
“帮帮我……”
可她非但没能前进半分,反而被腰际骤然收紧的藤蔓猛地向后一拽!她踉跄着,差点失去平衡。
夏雯的眼泪无声滑落,下意识想上前,却被母亲死死拉住,两人的眼神里只剩下恐惧和无法理解的惊骇。
“不……不要!”柚子绝望地嘶喊,再次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挣扎,手指拼命伸向几步之遥的好友,指尖因用力而剧烈颤抖。
然而,她每一次向前的努力,换来的都是植物更狂暴的回应。
藤蔓缠得更紧,几乎要勒进她的皮肉;新的枝条从身后涌来,如同绿色的浪潮,层层叠叠地包裹住她的手臂、肩膀。
“雯雯……”
她的声音被植物生长的窸窣声淹没。在最后的视线被夺走前,她看到的不是怪物般的恐惧,而是夏雯眼中一种纯粹的、被背叛的伤心——仿佛在问:“你到底是什么?”
一直支撑着她的什么东西,在这一刻碎了。
比被藤蔓缠绕更窒息的,是那道目光里的审判。
她不再挣扎。
任由藤蔓温柔而彻底地包裹上来,将最后的光线与她隔绝。
然后,仿佛积蓄了所有被压抑的力量,那包裹着她的巨大铃兰花苞,连同缠绕周身的藤蔓,猛地向客厅的落地窗发起冲击——
“轰——哗啦啦!”
强化玻璃应声而碎!
巨大的花苞轻盈地跃出窗口,带着她彻底融入夜色。几乎同时,一道灰白影子紧随其后——小罗追随着那片异常,一同消失在黑暗里。
客厅内,疯狂的生长在瞬间抽离。翠绿迅速枯萎,化作一地枯黄。
一切声响随着那个异物的离开戛然而止。
夏妈妈手中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但她毫无所觉。她的手臂还维持着刚才紧紧搂住女儿的姿势,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颤抖,目光空洞地望着那个破碎的窗口。
夏雯则僵立在母亲身边,身体微微发抖。她的视线缓缓扫过客厅——倾覆的家具、飞溅的酱汁与陶瓷碎片、满地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水果、以及那层覆盖在所有狼藉之上的、枯黄脆弱的植物残骸……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那扇空洞洞的、不断往屋里灌着冷风的破窗上。
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冬柚子,没有诡异的植物,没有刚才那朵巨大的花苞。
只剩下夜晚城市冰冷的灯光,和一片虚无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