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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失去 ...

  •   白茶未冷,栀子已秋

      江疏白出事那天,是我表白的第七天。
      病床前他父母红着眼问我:“你是不是给他喝了奇怪的东西?”
      后来全校都知道,Omega的告白会要Alpha的命。
      可没人看见,我偷偷剪下他染血的校服第二颗纽扣。
      也没人知道,他出事前给我发的最后一条短信:
      “宋望舒,你的白茶味信息素,其实我很喜欢。”

      ---

      九月的南城,暑气还未完全消退,却已有风卷着零星的、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擦过病房冰冷的玻璃窗,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谁在低声呜咽。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织成一张沉重的网,罩住光线,罩住呼吸,也罩住了ICU外廊上那个僵立了太久的身影。

      宋望舒靠着墙,背脊绷得笔直,几乎要嵌进那片惨白的瓷砖里去。他的校服皱巴巴的,领口歪斜着,袖口上还沾着一点早已干涸发暗的污迹,不知是泥,还是别的什么。他低着头,额前过长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失了血色的唇。

      走廊空旷,偶尔有医护人员穿着软底鞋匆匆走过,带来一阵短暂的风,又迅速归于死寂。唯有头顶惨白的灯光,不知疲倦地亮着,照得人脸上最后一点生气也无。时间在这里被无限拉长,又被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金属门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已经不记得在这里站了多久。腿脚早已麻木,指尖冰凉,只有攥在手心里的手机,屏幕被汗水浸得有些滑腻,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热度。那热度底下,是最后那条短信,简短的一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烫得他眼眶生疼,却流不出泪。

      门内,躺着他的江疏白。

      那个会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转身扣篮时笑得阳光晃眼的江疏白;那个会在自习课上用笔帽轻轻戳他手臂,低声问他数学题的江疏白;那个在一周前的黄昏,被他堵在学校废弃的老槐树下,听他磕磕绊绊说完“我喜欢你”后,先是愣住,随即耳朵尖慢慢红透,却只是移开视线,含糊地说了句“我知道了,快上课了”的江疏白。

      那时候,晚霞正好,将半边天空烧成瑰丽的橘红,空气里有隐约的、属于夏末的草木气息,以及……江疏白身上那种干净的、像冬日初雪后松林般的Alpha信息素的味道,清冽,却并不迫人。

      而现在,隔着一扇门,只有仪器规律的、冰冷的“滴滴”声隐约传来,像某种无情的倒计时。

      脚步声由远及近,杂乱而沉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宁静。

      宋望舒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被惊醒,睫毛颤了颤,却没有抬头。

      一双做工精良、沾了些许灰尘的男士皮鞋,和一双浅米色的、鞋跟有些急促刮擦地面的女式矮跟鞋,停在了他面前咫尺之遥的地砖上。空气里那股医院固有的消毒水味,似乎被一种更紧绷、更焦灼的东西驱散了一些。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头。

      映入眼帘的是江疏白父亲铁青的、下颌线条绷紧的脸,和母亲红肿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们身上的衣着略显凌乱,显然是接到消息后匆匆赶来,江母的大衣甚至扣错了一颗纽扣。

      目光相接的瞬间,宋望舒清楚地看到,江母眼中那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痛,在触及他时,骤然冻结,然后碎裂,迸射出一种混杂着惊疑、审视,甚至是一丝尖锐的……恨意的光芒。

      那光芒刺得宋望舒心口一缩。

      “望舒。”江父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料,打破了沉默。他的视线落在宋望舒苍白得吓人的脸上,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结,“你一直在这里?”

      宋望舒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江母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她身上那股原本优雅温和的Omega信息素,此刻散发出一种混乱而尖锐的气息,像被狂风摧折的玉兰。“到底怎么回事?”她的声音拔高,带着颤抖的尾音,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放学后,疏白不是跟你在一起吗?你们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又快又急,砸向宋望舒。

      “我……”宋望舒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我们……就在学校后门……那条旧街……走了走……”

      “走了走?”江母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她像是抓住了什么模糊的线索,眼神死死锁住宋望舒,那里面翻涌的痛楚和怀疑几乎要将人淹没,“只是走了走?那他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她哽咽着,说不下去,胸口剧烈起伏。

      江父伸出手,似乎想按住妻子的肩膀,但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他的目光从宋望舒脸上移开,投向那扇紧闭的ICU大门,又转回来,沉声问,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望舒,叔叔阿姨不是要责怪你。只是……疏白出事前,有没有吃过、喝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特别的东西?

      宋望舒茫然地摇头,脑子像一团被水泡发的棉絮,沉重而混乱。旧街的景象碎片般闪过——斑驳的砖墙,昏黄的路灯,小贩零星的叫卖,江疏白走在他身边半步远的距离,侧脸在暮色里有些模糊的柔和……他们甚至没怎么说话,那种表白之后挥之不去的尴尬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像一层透明的膜隔在两人之间。

      然后……然后就是刺目的车灯,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刹车声,橡胶轮胎在柏油路上摩擦出绝望的焦糊味,巨大而沉闷的撞击声,还有……漫天漫地的红色,温热粘稠的液体溅到脸上的触感……

      “没有……”他喃喃道,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就……我买了一瓶水……他……他没喝……”

      “水?”江母捕捉到了这个字眼,眼中的疑云更浓,某种可怕的联想让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什么水?哪里买的?瓶子呢?”

      “就……街边小店……”宋望舒被她眼中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恐惧和指控骇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意瞬间渗透单薄的校服,直刺骨髓。

      “是你给他的?你看着那店、那人干净吗?”江母的声音已经近乎凄厉,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推理和恐惧中,“疏白他身体一向很好!从小到大连感冒都少!怎么可能突然就……就倒在那里!是不是……”

      “美玲!”江父猛地提高了音量,打断了妻子濒临失控的质问。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宋望舒的眼神复杂至极,有疲惫,有沉痛,也有一丝极力压抑下去的、不愿深究的怀疑。“望舒,你先别怕。你仔细想想,除了那瓶水,疏白有没有接触什么……或者,你有没有给他吃过、用过什么……别的?”

      别的?还能有什么别的?

      宋望舒的视线开始涣散,耳边嗡嗡作响。江母那带着哭腔的、尖锐的“是不是你给他喝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反复凿刻着他的耳膜和心脏。

      奇怪的东西……

      白茶味的信息素吗?

      他记得,旧街上人不多,晚风偶尔拂过。他因为紧张,也因为靠近江疏白,那原本被抑制剂压抑得很好的、属于Omega的、清淡微涩的白茶信息素,或许有丝丝缕缕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很淡很淡,淡到他自己几乎都察觉不到。

      江疏白当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脚步,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暮色太浓,宋望舒没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所以……是因为这个吗?

      因为他是一个Omega?因为他那不受控制的、或许对Alpha而言构成冒犯或干扰的信息素?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攫住了他,让他连颤抖都停滞了。他想辩解,想嘶喊,想说不是的,江疏白最后还给我发了短信,他说他喜欢……

      可他的话堵在喉咙里,化成一片血腥的铁锈味。在江母那崩溃的、充满痛苦与猜疑的目光下,在江父那沉重的、带着审视的沉默里,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像一种狡辩。

      他只是一个刚刚分化的、平平无奇的Omega。而江疏白,是备受瞩目的、优异的Alpha。

      现在,这个Alpha躺在里面,生死未卜。

      而他,这个刚刚告白过的Omega,站在外面,承受着其父母眼中那如有实质的拷问。

      “我……”他再次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就在这时,ICU那扇厚重的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向内打开了。

      一名穿着蓝色无菌服的医生走了出来,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疲惫但冷静的眼睛。

      走廊上所有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江父江母立刻扑了过去,再也顾不得宋望舒。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

      “他醒了吗?啊?”

      焦急的、带着哭音的询问瞬间淹没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对峙。

      宋望舒被隔绝在外围,像一抹突兀而灰败的影子。他听不清医生具体说了什么,只看到江母腿一软,被江父死死扶住,两人脸上最后一点希冀的光,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更加深重的绝望和灰败。

      医生的话语断断续续飘来:“……情况暂时稳定,但还没脱离危险……颅内有瘀血,压迫到……自主呼吸微弱……需要继续观察……”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砸进宋望舒的胸腔。

      江母的哭泣声低低地响起,压抑而破碎。

      江父扶着妻子,转向医生,急切地询问着更详细的治疗方案和可能性,他们的背影紧紧靠在一起,筑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名为“至亲”的墙,将所有的风雨和外人,都隔绝在外。

      也包括宋望舒。

      他站在那里,看着那两道瞬间佝偻了许多的背影,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冰冷的门,看着门上方那盏幽幽亮着的、代表“抢救中”的红色指示灯。

      指尖掐进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摊开一直紧攥着的右手。

      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月牙形的、深深的红痕,有些地方甚至破了皮,渗着细微的血丝。汗水和隐约的血迹混在一起,一片黏腻。

      而在那一片狼藉的掌心中央,安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沾着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干涸血渍的校服纽扣。

      第二颗纽扣。

      靠近心脏的位置。

      是车祸发生那一瞬间,混乱、尖叫、刺鼻的气味、翻滚的世界里,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一股力气,扑倒在江疏白身边,触手一片温热的濡湿时,指尖无意识地、死死抓住的东西。

      纽扣的塑料边缘有些毛糙,大概是崩落时刮擦的。上面残留的血迹已经发硬,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色泽。

      宋望舒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蜷起手指,重新将它牢牢握进掌心。尖锐的纽扣边缘硌着皮肉的伤口,带来一阵清晰的、近乎自虐的痛楚。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看了一眼那对相拥哭泣、完全沉浸在自身巨大悲痛中的父母,看了一眼这个惨白、空旷、弥漫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走廊。

      转过身,迈开了步子。

      脚步起初是虚浮的,踉跄的,仿佛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渐渐地,那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最后几乎变成了一种逃离般的奔跑。

      他冲出住院大楼,扑面而来的夜风带着凉意,卷着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夜空是沉郁的墨蓝,没有星星,只有医院大楼各窗口透出的、疏离的灯光。

      肺叶火辣辣地疼,喉咙里满是腥甜。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栋白色大楼的轮廓,直到双腿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才猛地刹住脚步,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

      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粘在皮肤上,冰凉。

      喘息声在寂静的巷道里格外粗重。

      慢慢地,那喘息声里,夹杂进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起初只是喉咙里哽咽的气音,很快,那声音破碎开来,变成无法抑制的、低低的哭泣。

      他蹲了下去,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哭不出多大的声响,只有滚烫的液体不断从紧闭的眼眶里涌出,迅速洇湿了早已脏污不堪的校服袖口。

      掌心那枚染血的纽扣,硌得他生疼,也烫得他心口像要烧穿一个洞。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止歇,只剩下细微的抽噎。

      他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化成了巷道阴影里的一部分。

      又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用另一只相对干净些的手,颤抖着,从裤袋里摸出那个屏幕已经布满裂痕、边缘也沾着污迹的手机。

      屏幕亮起,冷白的光映亮他泪痕狼藉、毫无血色的脸。

      他划开锁屏,无视了无数条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径直点开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名字下的短信界面。

      最后一条。

      来自江疏白。

      时间显示,是车祸发生前大约三分钟。

      只有一句话,简洁,直白,没有任何铺垫,甚至没有一个标点符号。

      却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精准地捅进了宋望舒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最柔软处,然后狠狠地拧了一圈——

      “宋望舒你的白茶味信息素其实我很喜欢”

      喜欢。

      他说喜欢。

      在一切都来不及之后。

      宋望舒死死地盯着那行字,眼睛睁得极大,仿佛要将每一个笔画都烙进灵魂深处。泪水再一次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屏幕,也模糊了那行救赎与诅咒并存的话语。

      原来不是讨厌。

      原来他闻到了。

      原来……他喜欢。

      可是,然后呢?

      然后他就躺在了那里,浑身插满管子,生死一线。而他的父母,红着眼睛,质问他是不是给了他们的儿子“奇怪的东西”。

      白茶味的信息素,是那个“奇怪的东西”吗?

      因为他是一个Omega,所以他连同他情不自禁散发出的信息素,都成了原罪?成了可能导致这场灾难的、可疑的“东西”?

      冰冷的恨意,还有更深沉、更无望的悲哀,像夜色一样,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浸透了他的骨髓。

      他慢慢站起身,腿因为蹲得太久而麻木刺痛。他靠在粗糙冰冷的砖墙上,仰起头,看着南城深夜永远蒙着一层光雾的、看不见星星的天空。

      掌心的纽扣,和手机屏幕的光,是这片无边黑暗里,仅有的、微弱而滚烫的触感。

      他会记住今天。

      记住这消毒水的味道,记住那扇冰冷的门,记住那两道隔绝他的背影,记住掌心这枚染血的纽扣。

      更会记住,这条迟来的、再无人回应的“喜欢”。

      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发出低低的呜咽,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

      宋望舒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指尖悬在“删除”键上方,剧烈地颤抖着,良久,终究没有按下去。

      他只是关闭了屏幕,将那一点微弱的光源,和那句刻骨铭心的话,一起锁进了冰冷的黑暗里。

      然后,他将手机塞回口袋,用那只紧紧攥着纽扣、血迹斑斑的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

      转过身,拖着沉重得像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融入了更深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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