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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头顶的白炽灯垂下又柔又亮的光,二者矛盾的莹白照得徐晨有点眯缝眼,他轻抿着唇角微微淡笑,捏着一个半拃来长的透光小瓷杯,跟着听几位雅人大佬评论东西南北。只是时而点头,端得是温文尔雅。
      “茶话会并不能只有茶和话吧,”雅人一号忽然提议,“能不能请明明来首琴曲?听听咱们才子的曲子洗洗耳朵。”
      岳子清略抬了一下下巴,跟儿子说:“来一段吧。”
      雅人二三四五号瞬间附议。徐晨便是末流的五号。今天他是死皮赖脸跟着一位音乐系的师兄前来的,因为他听说岳老师家有个儿子叫明明。这个明明他有点熟,但是人家却跟他不熟——微信“扫码之交”。

      他盯着木桌斜侧角落里的那个侧影够久了,虽然有掩饰,虽然在附庸风雅又忙着聆听前辈教诲,但徐晨心里的蠢蠢欲动其实已经探头了,他脑袋里门儿清,一丝奇怪的想法像一棵柔嫩的芽儿一样在轻轻□□微冷的冻土层——徐晨不愿意承认自己到底是对雅人一号的提议有点心动,还是对提议对象本人有点心动。
      他对岳老师的儿子耳闻过不止一次,当然也见过不止一次。但明明似乎从没注意过徐晨这号人物。
      此刻,这雅人五号端坐起来,整了整衬衫衣摆,将靠在黄梨木椅把手上的小臂收回了身侧。
      他看见明明起身朝门口玄关走去。

      “咦,这走向是不是不太对?”徐晨心中还没“咦”完呢,整个小厅里的光源“啪”的一下断了,世界瞬间陷入了一片浓黑。
      “明明,你这是干什么?”是岳子清的声音,带有微微的恼怒。
      黑暗中的明明没有回答。雅人一到五号便也只剩了安静的呼吸。
      “啪嗒。”随着细小声音亮起的,是一根大蜡烛——不是香薰蜡烛,就是一条粗大的凝着羊脂白光的普通白蜡烛。
      嘈杂声顿止。明明收回了打火机。
      点完烛光后,他转到了古琴后,摸了一把琴弦。然后古琴声便扬了起来。
      明明的影子在跳动的烛火后,印在干净的白墙上,被轻轻拉长,像一幕剧。
      古琴的高妙与清雅,在流动的墨色里跳跃。只是雅人五号半分没听进去。他始终在看明明。
      看他的手指跳动,骨节细长,在橙红色的烛芯里,晕染了墨夜的一点神秘与温柔。
      徐晨就是那一刻沦陷的,那一刻他好像突然爱上了该死的音乐,爱上了古琴的高雅与静谧。在这个灯火闪耀的世界里,竟然还有人为了弹琴而灭灯,秉烛而鼓琴,天呐,多稀奇啊。真他妈高雅。

      那晚,在古琴苍茫响起处,一张淡然的脸,双眉微锁。徐晨听到了一个来自遥远世界的玄音,却感觉无从进入。
      那一刻,明明就是古琴,古琴就是明明。

      岳子清是东大的音乐系教授,擅长民乐器,算是古琴演奏家。明明大名叫“岳然”,取“悦然”之意。因为他妈妈的名字是文然艺,爸妈相爱时候的错误,造就了一个明明。而岳子清具备了一切有才华的音乐系才子该具备的多情,所以早早地跟文然艺离了婚。妈妈离开的时候,明明刚读二年级。
      然后明明就开始了每年暑假跨越千里,带上一件礼物去看妈妈的旅程。
      直到六年级的暑假,明明在妈妈那边短暂待了两天便回了东大教职工楼。妈妈没要这次的礼物,因为同居的叔叔说“这个瓷瓶放在新家不合适,颜色不配。”他们买了新房子,要领证了。
      岳子清只知道明明这次跟妈妈待的时间短,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喜欢旷游,有演不完的场次,排不完的讲座,开不完的会。他一出门便把明明冷落在家里,好像并不记得家里还有个读小学的儿子。
      明明安安静静长大,整个人郁郁的,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玩得来的小伙伴几乎没有,成绩自然也不好,开家长会的时候,座位上十次有八次是空的,老师一开始还说什么,后来干脆不问了。

      但是明明逐渐长大。
      后来没法子,岳子清总要给儿子一条路走,便收了明明做亲传弟子。明明也算承父业了。
      这些都是后来徐晨迷恋上明明的重要原因,他一个大大咧咧、跟同龄人上厕所对掏,篮球场挥洒臭汗的阳刚男人,刚发现明明时,简直就像发现了外星人一样好奇。
      明明在他眼中很神秘。他皮肤白净,话极少,身材修长,眼瞳带着一层蓝盈盈的雾气。明明的这些特征都成为了徐晨的专属毒药。尤其是听说了明明的年少故事后,那孤独又安静的孤苦的小少年似乎隔着经年,都要随风倒进徐晨的怀里去。

      明明和徐晨有共同的好友,这简直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这要说起他们的初次见面。
      得益于徐晨横贯校园的球技,他第一次跟校队那帮人混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突然见到了明明。
      篮球队王俊铭的女朋友带来了一个艺术团的朋友。
      徐晨坐在明明对面,他们八个人围了一张不大不小的圆桌。包间里笑声、说话声不断,整个包间开着空调,灯火通亮,而明明始终安静地坐着,目光微微下垂,只看旋转的圆桌,碰到可口的菜便夹一筷子,放在面前的瓷盘里慢慢吃。

      徐晨上了趟厕所回来,从门口进来的时候,看到了明明的侧影,发现他坐得很直,腰背挺着。
      这顿饭连吃带喊的,一共吃了两个多小时,他就一直这样挺过来的。
      徐晨心中纳罕,歪了歪头,该跟那帮人喊的时候一点儿没耽误,当然也没耽误他悄悄观察明明。
      饭局终了的时候,大家拿出手机互扫微信。
      徐晨转了两步,走到了王俊铭旁边,横在了王俊铭和女朋友中间,隔着个王俊铭,他晃了晃手机跟对方说:“兄弟,我扫你。”
      明明抬了抬头,眼睛黑白分明的,蒙着一层淡淡的水光。他看了徐晨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顿了顿划开了手机屏保,点出了微信二维码来。
      好友“岳然”。
      后来从王俊铭女朋友那里听说了明明的一些事情,徐晨将明明的身世和学养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可太稀奇了,明明简直像一尊古琴成精,哪里像个九零后二十一世纪五好新青年啊。

      明明在艺术团那边算是有工作,时常会去点个卯。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岳子清的大师工作室。有段时间,岳子清找人拍了一部短视频,主角是明明。
      明明在父亲的督促下练琴多年,算是小有所成。在这部小纪录片里,明明或在草坪上弹琴,或在工作室与岳子清切磋琴艺,或在某些特定的舞台上演出。
      古琴的悠远冷澈,似乎凝成了明明的根骨与姿态,他挺着腰,肩背平和,面前仿佛摆了一个“潇湘水云”的世界,丝毫不涉世故人情。
      徐晨下载了那个短视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后来,徐晨毕业了,离开东大去了另一个城市工作。篮球队的人也渐渐散了,没成想,他们这两个清汤寡水的半吊子朋友却依旧时有时无的联系着。当然,也有可能是某些人刻意为之。
      有一次,徐晨去深圳出差,碰巧明明在那边有个文化交流活动,他们找了一个共同的朋友——更多的是徐晨一定要明明跟他们共同的朋友——去那边的饭馆里吃饭,朋友点了一大桌海鲜,拼命的喧嚷,可是明明的肩背依旧挺着,朋友问:“古琴与古筝是不是差不多?”
      明明答了一声:“差挺多的。”然后就没话了。
      听的徐晨差点“嘿”的一声笑出来。

      明明第一次去徐晨的公寓是来这边城市表演的时候。
      徐晨在微信上发语音:“我知道你来方城了,你们团的微信公号都推了。你不会没准备来看看你晨哥吧。亲,这是礼貌问题。”
      明明的头像上方出现了长达几分钟的“正在输入中”,最后发过来一个字。
      “好。”明明说。
      徐晨一下子蹦起来,把手机扔在了办公桌上。他提早下班,回公寓换了身休闲装,然后提前到了约饭的店门口等人。
      明明到的不早,但也不算晚。他穿了一件白色的麻料中式衬衫,估计是为了表演做的搭配,看起来有种老成的年轻感,带着一种致命的、宇宙沉星一样遥远的岁月厚重,给徐晨一种很诡异的“你的二十来岁和我的二十来岁不是同一个二十来岁”的感觉。
      徐晨选的饭店很平民,是他常来的一家。
      服务员把他们引到桌前,留下一句“扫码点餐哦”就忙去了。
      明明点了两个菜,一个白灼菜心,一个糖拌西红柿。可把徐晨给震惊坏了。
      “哥哥在这边混得还行,你还是可以点个肉菜的。”徐晨一边点头,一边直视明明。
      明明轻轻笑了下,说:“不用,我喜欢清淡的。”
      没法,徐晨只好自己点了几个荤菜。他一边划拉手机屏幕,一边说:“你是不是瘦了又?”
      明明的筷子顿了一下:“嗯?我一直就这样吧。”
      徐晨夹了一筷子鱼肉塞进了嘴里:“哦。”
      吃饭期间,天空突然飘起雨来。玻璃窗外挂了一层下滑的水珠,街头的霓虹在蒙蒙的水雾中渐渐晕染开来,跳闪着,带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徐晨突然说:“你要不今晚去我那边住?”
      明明接了一句:“嗯?”
      徐晨很想将刚才的话撤回,可这是现场,不是微信。
      他只好继续说:“下雨了,打一辆车方便,这边还挺不好打车的。”你听听,徐晨你个脑残,说了些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啊!废物,太扎心了,刚毕业的小徐还没买车——徐晨给自己心头默默又扎了一把刀。
      好在明明只是安静地细嚼慢咽,轻轻哼了一下,听起来像一种无意义的音节,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其实雨水不大。徐晨划开手机软件打了一辆车,他让明明先进去了。
      等到了楼上,甫一进屋,明明便朝着客厅的小沙发而去。熟稔的好像自己家似的,着实让徐晨吃了一惊。只见他把拖鞋甩到一旁,整个人窝进了小沙发里。
      墙壁开了角灯,灯光照射下来,打在沙发边沿上,明明一条搁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臂耷拉着,看起来柔弱无力,手腕仿佛一捏就碎一样。他整个人也像晚上点的那盘凉拌西红柿里的白糖似的,在暖黄色的灯光里渐渐融化开来。
      徐晨站在客厅里,看着沙发上眯着眼的明明,他的肩背不再挺直,简直与以前见过的所有版本的明明都不一样,对,判若N人。
      俩人一站一窝,跟时间对峙了有一会儿。直到明明好奇地抬头,盯着徐晨说:“你干嘛不坐?”
      徐晨才“哦”了一声,说“我去给你找睡衣。”
      当天晚上,岳子清突然打来了视频,明明摁掉了,不一会儿他爸的微信就发过来了:“你没跟团一起回酒店?去哪里了?”
      明明突然把手机一扔,整个人像应激似的一身不耐烦:“以前都不管,现在管什么管。”他看了一眼徐晨,伸手拿了徐晨捧着的大T转身便进了浴室。
      第二天一早,明明因为还有表演,徐晨也要上班,两个人赶紧洗漱了一下,就各自打车去了要去的地方。
      出门的时候,徐晨看了一眼小沙发,昨晚明明睡了他的床,他自己则窝在沙发上睡得腰疼。然后,又突然想起暖黄灯光下融化的糖来。

      明明结束表演回了东大。
      徐晨朝九五晚照样牛马。
      俩人再一次相遇,是大概一年后。地点还是深圳。
      岳子清让明明来深圳替他开会还是干什么的,而徐晨是来出差的。
      在深圳,天热,路又不熟,俩人碰头后在一个街头的咖啡厅喝咖啡。
      明明的情绪看起来很低落,比以前话更少了。眼里几乎都是落寞。
      明明说:“我这么大人了,突然想我妈是不是不太正常?”
      徐晨转了转手里的杯子,叹了口气,扯了一下嘴角:“你不是想你妈,你是想安宁了吧?”
      明明瞪大了眼睛,足有五秒钟,才把脸转向徐晨:“你说什么。”
      徐晨点了点自己的手机壳:“你们团里那位漂亮的御姐是叫安宁吧。她的温柔是不是特像你妈?”
      明明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
      在徐晨看来,明明的清冷和孤独本不该有人打扰的,哪怕他自己都不行。高岭之花突然要接地气,这太让人受不了了。
      其实半年前,徐晨就从朋友那里听说明明好像谈恋爱了。女主角是艺术团的女主角,一位是忧郁多情的王子,一位是阳光灿烂的公主,本是佳偶天成。
      只是听说的时候,徐晨好像生了一场大病。
      他认为那个“安宁公主”简直是位“幽灵公主”,她以她的离开占据了明明的心头,太阴险了——伤害带来了最深的思念,甚至给明明带来了刻骨铭心的爱情。
      徐晨觉得不公平。
      徐晨也想当公主,去拯救忧郁王子。
      可是他做不到。

      明明在深圳要留一周,徐晨便跟公司总部说他要跑市场调研,多留两天。
      他没法化解明明的淡漠与缭绕周身的孤寂,这类绝种的古琴精压根儿就不是徐晨这种糙汉能玩得转的。
      毕竟他又不是乐团的首席公主。
      呸,徐晨自己心中唾弃了自己一声。
      大学期间还好好的,还准备认真谈个恋爱的,一场饭局误终身啊,真是罪过。害人不浅的古琴精!
      在深圳的最后一夜,徐晨拉着明明去了一家酒吧,喝了点酒回酒店的时候,他厚着脸皮去蹭明明的房间:“开不起房了,现在不是出公差,我自己要留下的,属于请假,不报销。”
      明明任由他拉着,只好做好留宿醉汉的准备。
      徐晨趁着头脑不清醒,拉了明明的手,靠在明明身上,半明半昧地跨进了房间。
      确实醉了,那夜后,他只记得明明帮他脱衣服时候那双雾蒙蒙的眼睛。

      明明又回了东大。
      徐晨要回公司总部交调研报告。
      一路飞回的时候,他望着舷窗外堆叠的云,突然悟出来一个自认为伟大的结论:爱情是个神话,所有的消耗和牺牲不过都是自我感动的表演,感动和受虐是必然的,我们只是在其中过了一把瘾。
      神学家西蒙娜·薇依说过:“爱是我们贫贱的一种标志。”
      在古琴苍茫处,一张淡漠的脸,双眉微锁,徐晨听过那来自远古与未来的玄音,他年轻的灵魂为之战栗过,在一切不可得的遗憾里,别处的思念在狂热后渐渐蔓延,而后直至冷却成灰。
      世界上本没有伟大至死的爱情,只是见得人太少太少了,想得到的人便为自己和对方排演了一出庞大的戏码。
      人总是会那么轻而易举地上瘾。
      多年以后,明明会不会在某个夜晚,点亮琴桌上的一根银蜡烛,再次弹拨起古琴?他是否还会记得一个为了他多次出差,为他的琴声叫好,陪他的孤寂喝酒,那个像醉汉一样缠着他倒在酒店地板上换来一夜荒唐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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