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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番外·祁连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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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给孩子取名为霍嬗。
“嬗?”苏鉴微轻声问。
霍去病抱着孩子走到毡帐门边。晨光透进来,照亮婴儿细软的胎发。他望向东方,那里有长安,有他曾经纵马驰骋的河西走廊,有无数将士埋骨的边关。
“继也,续也。”他低头看着儿子,“我希望他,能继承一些东西。”
不是爵位,不是功名,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守护的意志,担当的勇气,对这片山河的责任。
但他没有说出口。有些东西,不该是强加于人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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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嬗三岁时,第一次拉开小弓。五岁时,能骑着小马驹在河谷里奔跑。七岁那年,他用自制的弹弓打下一只低飞的鹰隼——虽然只是雏鸟,但准头让月氏老猎人都惊叹。
“这娃娃,”老人对霍去病说,“是个从军的料子。”
霍去病只是笑笑,并不刻意教导。他教儿子认草药,教他看星象辨方向,教他漠北生存的一切,唯独不教兵法,不谈战阵。
可有些东西,仿佛与生俱来。
商队路过时,霍嬗会追着老兵听边关故事。听到汉军胜了,他眼睛发亮;听到哪座烽燧被袭,他会皱紧眉头。有一次,一个老兵送他一把残缺的匈奴弯刀,他小心擦拭,郑重收藏。
“嬗儿他,”苏鉴微轻声说,“继承了你。”
霍去病正在整理晾晒的草药,闻言顿了顿:“我只希望他能做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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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嬗十二岁那年,河西传来战事消息。羌人犯边,敦煌告急。
那几日,霍嬗练箭格外用力。他自己用草绳捆扎的草靶,画着模糊的人形,弓弦震响,箭箭命中靶心。
一天黄昏,他收弓时忽然说:“爹,边关又在打仗了。”
“嗯。”霍去病正在给一匹马钉掌,头也没抬。
“听说死了很多人。”
“打仗就会死人。”
霍嬗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爹,您当年打仗时,怕过吗?”
铁锤停在半空。霍去病直起身,看着儿子。少年站在夕阳里,身影被拉得很长,已经有了青年的轮廓。
“怕。”他诚实地说,“每次冲锋前都会怕。但怕也要冲,因为身后是要守护的东西。”
“守护什么?”
“家园。百姓。还有……相信你能守护他们的人。”
“爹,”霍嬗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弓。许久,他说,“如果有一天,需要有人去守边关……我去行吗?”
不是豪言壮语,没有热血激昂。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在漠北的秋夜里,认真地问出这句话。
霍去病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篝火噼啪炸开一颗火星,久到远处传来守夜犬的低吠。
“等你长大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很平,“如果那时你还这么想,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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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嬗一天天长高。十五岁时,已经和霍去病一般肩高。他箭术极好,能百步外射中随风晃动的草穗;马也骑得好,能在飞奔的马上回身开弓。
但他最常做的,是跟着商队去河西。每次回来,都会带些东西——有时是一把戍卒淘汰的旧弓,有时是半截断箭,有时只是一块烽燧下的石头。
他把这些东西收在一个木箱里,不常拿出来,但每月会仔细擦拭一次。
苏鉴微看在眼里,某个夜晚轻声问霍去病:“你真打算让他去?”
霍去病正在补一张弓弦,闻言手指顿了顿:“是他自己想去。”
“可战场……”
“我知道。”他放下弓,握住她的手,“我都知道。”
他知道战场的血腥,知道刀剑的无情,知道每一次出征都可能是不归路。正因为他知道,所以这些年来,他从未主动教过儿子一寸兵法,未讲过一句沙场事。
但霍嬗还是自己学会了看地图,学会了辨旗语,学会了从商队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战局态势,这些东西,仿佛早已刻在血脉里,只等时机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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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封三年春,河西传来战报。霍嬗那日磨了一天的刀,黄昏时跪在父母面前。
“爹,娘,儿想从军。”
苏鉴微手中药囊滑落。霍去病看着他,缓缓问:“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十八岁的少年眼神清明,“这些年听商队讲边关事,看老兵身上的伤,儿知道战场是什么。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为何非要是你?”
“因为儿姓霍。”霍嬗抬头,目光如炬,“因为儿的身手是爹教的,儿的心志是爹养的。边关不安,汉家儿郎当挺身而出,这是爹说过的话。”
霍去病的确说过。在很多年前,在训练士卒时,在鼓舞士气时。
“你可知,战场凶险,生死无常。”
“儿知道。”
霍去病看了他很久,久到苏鉴微以为他要阻拦。但他只是拍了拍儿子的肩:“好。”
就一个字。
霍嬗怔了怔:“爹……您不劝我?”
“为何要劝?”霍去病转身望向东方,那里是河西的方向,“你有你的路。我选了我的,你选你的。各自担当,便是了。”
次日清晨,霍嬗收拾好简单的行囊:一把弓,一壶箭,几件换洗衣裳,还有母亲缝制的药囊。
苏鉴微为他整理衣领,手指微颤。
霍嬗牵出那匹栗色马,他从小养大的,通人性,见他一身远行装束,亲昵地蹭他肩膀。
上马前,霍去病忽然开口:“到了军中,记住三件事。”
霍嬗转身,认真听着。
“第一,你只是漠北河谷的霍嬗,与长安霍家无干。”
“儿明白。”
“第二,活着回来,比你立什么功都重要。”
霍嬗重重点头。
“第三,”霍去病走上前,替他正了正肩上箭壶的系带,“若有一日你掌兵,须记得,你手下每一个兵,都是别人家的儿子、丈夫、父亲。”
这句话很轻,却重如千钧。
霍嬗眼眶微红,深吸一口气:“儿谨记。”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八年的河谷,然后轻夹马腹,向东而去。
晨雾未散,马蹄声渐远。苏鉴微的眼泪终于落下,无声地浸湿衣襟。
霍去病搂住她,目光却一直追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丘陵尽头。
“你会不会……”苏鉴微哽咽,“会不会后悔没拦他?”
霍去病收回目光,望向东方初升的太阳。霞光染红天际,像极了多年前某次出征前的黎明。
“不后悔。”他声音平静,却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力量,“我选了我的路,他选他的。父子一场,我能给的,唯有尊重和目送。”
“可战场凶险……”
“他知道。”霍去病收回目光,“正因为他知道,还选择去——这才是他的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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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家书在秋后送到。霍嬗在酒泉郡戍边,已升为什长。字迹工整,语气沉稳:
“爹,娘,儿安好。边地苦寒,但同袍相待甚厚。昨日巡边三十里,见烽燧完好,心中甚慰……”
苏鉴微反复读信,指尖抚过每一个字。霍去病将信仔细折好,收进木匣。
那天夜里,他一个人走到河边。星空如旧,河水长流。
第二封信来时,霍嬗已升为屯长。他写如何改良箭镞,如何探明水脉,如何绘制地图。字里行间,渐显将才。
第三封信,他已是军侯。信中提到一次小规模遭遇战:“胡骑五十余来袭,儿率本部百人迎击。依地形设伏,歼其大半,余者溃逃。我部伤七人,无亡者。”
霍去病读到这一段,唇角微扬。
“笑什么?”苏鉴微问。
“他用的是口袋阵。”霍去病指着信,“诱敌深入,两翼合围——用得巧。”
“你教的?”
“不曾教过。”霍去病摇摇头,“有些东西,或许真是骨子里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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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元年,西域车师叛,勾连匈奴残部围敦煌。
霍嬗所在营奉命驰援。途中遇伏,他率三百人据守一处废城,血战三日。
战报传到河谷时,已是半月后。月氏商队带来的消息语焉不详,只说有一支汉军死守孤城,拖住了叛军主力。
苏鉴微脸色煞白。霍去病沉默地磨了一天的刀,是霍嬗小时候用的第一把短刀。
又过十日,确切消息传来:守住了。霍嬗身中两箭,仍立城头督战。三百人死守至援军到来,歼敌倍余。
因功,擢升校尉,封关内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