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约定 ...
-
元狩六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疑。长安城外的杨柳才抽了新绿,灞桥边的离草尚未萋萋,肃杀的军令便已压过了所有旖旎的春意。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再度北征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滚油的冰,在朝野内外激起了复杂难言的涟漪。钦羡者有之,担忧者有之,暗藏心思者亦有之。然而,无论外界如何喧嚣,即将出征的军营内外,只有一种日益凝重的、山雨欲来的沉寂。
霍去病几乎是住进了北军大营。
点将、选兵、调配器械、核定粮秣路线、与卫青及各路将领反复推演沙盘……他仿佛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将自己投入到出征前繁复庞杂的筹备事务中,用近乎严苛的忙碌,填满每一寸光阴。
苏鉴微被安置在军营旁一处临时辟出的、供随军医工及眷属暂居的小院里,离他的帅帐不远不近。她依旧每日过去,送上调理的药膳,为他处理一些因旧伤和劳累而复发的、细碎却磨人的不适:肩背的僵硬,偶尔的眩晕,还有那日益深重的、药物难以驱散的疲惫。
两人相见时,话越发少了。常常是她安静地处理完,交代几句注意事项,他简短地应一声“嗯”或“知道了”,便又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军务文牍之中。灯火常常亮至深夜,映着他伏案的、微微前倾的背影,在帐壁上投下巨大而孤寂的剪影。苏鉴微有时会在帐外稍候,借着送药或回禀的机会,远远看上一眼。那身影的每一寸线条都绷得紧紧的,仿佛一张拉满的弓,蓄着全部的力量,也承受着全部的张力。
她能感觉到他刻意的疏离。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种近乎决绝的自我保护,或者说,是对她的保护。他将所有属于“霍去病”个人的情绪、软弱、乃至那未曾言明却彼此心照的情愫,都死死压在了“大司马骠骑将军”的铠甲之下,仿佛这样,就能割断牵挂,轻装上阵,去完成那命中注定的、最后的冲刺。
苏鉴微配合着这份疏离。她也将自己缩回“医女苏氏”的壳里,举止恭谨,言语简洁,目光不再轻易与他交汇。只有每次递上药碗时,指尖那微不可察的轻颤,和偶尔深夜独对孤灯时,眼中无法抑制漫上的水光,泄露着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
出征前夜,终于还是来了。
白日里,大军已基本集结完毕,辕门外车马粼粼,旌旗猎猎,肃杀之气直冲云霄。霍去病巡营归来,已是戌时三刻。他拒绝了所有将领的夜议,只吩咐赵破奴守在帐外,不许任何人打扰。
春夜的风格外料峭,带着未散尽的寒意和军营特有的铁锈与尘土味道。一轮将满未满的月亮悬在中天,清辉如水,却被营中无数篝火与灯烛映得有些黯淡朦胧。
苏鉴微独自坐在小院临时充作药房的小屋里,对着一盏孤灯。药杵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早已研磨好的药末,心思却早已飘远。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妥当,该叮嘱的也已反复叮嘱,此刻,竟只剩下一片空茫的、近乎麻木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那脚步声她太熟悉了,即使在万千人海中也能分辨。
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手中的药杵停住。
门被轻轻推开。霍去病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他卸去了白日巡营时的铠甲,只穿着一身半旧的玄色深衣,外罩一件深灰色的大氅,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夜风微微吹动。月光与远处篝火的余光交织着,映亮了他半边侧脸,线条依旧冷硬如削,只是那眉眼间,褪去了白日里统帅的威严与紧绷,显出一种近乎真实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某种沉沉涌动的、近乎哀伤的情绪。
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苏鉴微缓缓站起身,指尖冰凉。她亦无言,只是回望着他。
四目相对。没有闪躲,没有回避。在这出征前最后的、私密的寂静里,所有伪装的疏离与克制,都被那交汇的目光无声地剥落,露出底下早已血肉相连的、疼痛的真实。
他终于抬步,走了进来,反手轻轻掩上了门。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小屋狭小,他一进来,便带来一股室外春夜的寒气,以及他身上特有的、混合了淡淡药味、墨香与皮革的气息。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简陋的木案。
“明日寅时,大军开拔。”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
“嗯。”苏鉴微轻轻应了一声,垂下了眼睫。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灯芯偶尔噼啪作响。
霍去病的目光落在她面前的药杵和药钵上,又缓缓移到她的脸上,仔细地、一寸一寸地看着,仿佛要将她的眉眼、鼻梁、唇形,都深深镌刻进脑海。那目光太深,太重,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眷恋,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凉。
苏鉴微被他看得心头发颤,眼眶迅速发热。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酸涩。
他忽然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是那个深青色的药囊,她亲手缝制、绣了“安”字、放入了艾草叶与她一缕头发的药囊。他一直贴身带着。
他将药囊托在掌心,递到她面前。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这个,”他声音更哑了些,“我一直带着。”
苏鉴微的视线瞬间模糊。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药囊粗糙的布料,和他温热的掌心。
他没有松手,只是用另一只手,覆上了她的手背。他的手很大,掌心带着常年握缰持剑留下的厚茧,有些粗糙,却异常温热,甚至有些烫人。他将她的手连同药囊,一起紧紧包裹住。
肌肤相贴的刹那,两人俱是微微一颤。一股汹涌的热流,带着电流般的酥麻与刺痛,瞬间从相触的指尖传遍四肢百骸。
苏鉴微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也砸在那个承载了太多无言心事的药囊上。
霍去病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瞳孔骤然收缩,眼底翻腾起惊涛骇浪般的情绪,痛苦、挣扎、眷恋、决绝……最终,都化为了更深的沉黯。他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嘴唇翕动了几次,仿佛有千言万语在胸膛中冲撞,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风从门缝钻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长,纠缠,又分开。
良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仿佛砂砾摩擦:
“待我……扫尽漠北残敌,凯旋归来……”
他停顿了,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便与你,说清所有心事。”
说清所有心事。
不是承诺,不是誓约,只是一个……关于“归来后”的约定。一个将最深的情意与期盼,都寄托在“归来”这两个字上的约定。
苏鉴微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她知道,这几乎是他能说出的、最接近表白的话语。他也知道,她懂得。正因为懂得,才更痛彻心扉。
因为她知道,没有归来了。
史书上冰冷的那一行字,系统面板上血红的倒计时,都昭示着这个约定的虚幻。他此去,是赴一场既定的、悲壮的死亡之约。
可她不能哭出声,不能崩溃,不能说出那个残酷的真相。她只能用力地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依旧努力地、清晰地望进他的眼底,哑声回应:
“好。我等你……回来。”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割在喉咙里。
霍去病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泪流满面却依然努力对他微笑的样子,眼中最后一点强撑的冷硬,终于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深藏的、近乎脆弱的不舍与柔情。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浓得化不开的沉重。
他松开了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却依旧握着药囊和她的手。然后,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药囊放回她的掌心,再轻轻合上她的手指,让她紧紧握住。
“这个,再帮我系一次。”他低声道,转过身,微微侧身,露出了腰间草带上,那个已经有些磨损的、她最早送给他的、装着五铢钱和艾草的平安符。
苏鉴微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颤抖的手稳定下来。她走到他身侧,低头,解下那个旧平安符。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腰间的草带和衣料,感受到他躯体传来的温热和微微的僵硬。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深青色的新药囊,牢牢地、妥帖地,系在了他腰间最顺手、最不易脱落的位置。系好后,她轻轻抚平药囊的边角,又将那个旧平安符,重新系在了药囊旁边。
两个布囊,一新一旧,紧紧挨着,贴着他的身体,仿佛是她全部无言的心意与牵挂。
系好的瞬间,她的指尖最后一次,轻轻拂过他腰侧的衣料。
霍去病在她系好的刹那,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他没有回头,只是抬手,虚虚地、极轻地,在她方才停留过的腰间位置按了按,仿佛在确认那两份重量与温度。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她。
两人再次相对而立,距离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月光从窗口漏进,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脸颊,为她拭去泪痕,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刹那,僵住了,最终,只是极轻地、近乎叹息般,拂过她鬓边一缕被泪水沾湿的发丝。
“保重。”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一声梦呓。
“将军也……务必保重。”苏鉴微哽咽道。
他深深地、最后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连同这小屋、这孤灯、这清冷的月光,一起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然后,他不再犹豫,决然地转身,拉开门,大步走入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再未回头。
夜风猛地灌入,吹得灯焰剧烈摇晃,几乎熄灭。
苏鉴微僵立在原地,手中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脸上还停留着他指尖拂过的触感。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望着那片吞噬了他的、无边无际的黑暗,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埋入膝间,再也无法抑制地,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月光无声地流淌进来,照亮了她颤抖的肩背,和地上那滴迅速洇开的、滚烫的泪痕。
【叮!目标“霍去病”相关词条更新】
系统的提示音在死寂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情感轨迹\未言心绪】:元狩六年春,出征漠北前夜。目标与宿主于临时居所最后一次私下会面。目标表达“待扫尽残敌归来,便与你说清所有心事”之约,宿主应允“等你回来”。目标接受宿主重新系上平安符与药囊。期间存在肢体接触及深度情感对视。系统判定,此为双方情感达到峰值但始终未以明确语言确认的状态。记录存档。
苏鉴微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着系统面板上那行依旧在无情跳动的、血红色的倒计时数字。
距离元狩六年秋,霍去病薨,仅剩不足一年。
而他与她之间,那未来得及说清、也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说清的“所有心事”,便如同这清冷的月光,这呜咽的夜风,永远地,凝固在了这个出征前夜,凝固在了那句“等你回来”的虚妄约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