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雨余低烧添新病 灯下无言胜有声 ...


  •   雨,是后半夜停的。

      云层被风慢慢推开,露出一小块被洗得发白的天。山间的雾气却还没散,像一层薄薄的纱,把青云宗的屋檐、竹影、石阶都罩在一片朦胧里。

      听风楼东厢,一间小小的房间里,灯还亮着。

      陆烬躺在床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

      他的脸红得有点不正常,嘴唇却反而有些发白,呼吸比平时急了些,额头上覆着一块折叠整齐的冷帕,被他睡得不安分,挪得歪到了一边。

      门被人轻轻推开。

      沈砚辞走进来,身上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中衣,外罩一件浅灰长衫,头发随意用一根木簪束起,整个人看起来比白日里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一点居家的温和。

      他走到床边,先把那盏已经烧得只剩一圈灯芯的油灯捻亮了些,又伸手,轻轻把那块歪掉的冷帕扶正。

      指尖刚碰到陆烬的额头,他眉心就皱了起来。

      “还在烧。”

      声音不重,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

      陆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声音有点哑:“沈师兄……”

      “还知道我是谁?”沈砚辞问。

      “当然知道。”陆烬努力想坐起来,被他按了回去,“你别乱动。”

      “我、我没乱动。”陆烬乖乖躺好,眼睛却一直看着他,“你怎么还没睡?”

      “你在发烧。”沈砚辞说,“我睡什么。”

      “我没事。”陆烬说,“就是有点热。”

      “热?”沈砚辞抬手,又按了按他的额头,“这叫热?”

      “那叫什么?”陆烬问。

      “叫自作自受。”沈砚辞说。

      “……”陆烬被说得有点心虚,“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沈砚辞说,“你要是故意的,我现在就把你丢出去淋雨。”

      “……”陆烬缩了缩脖子,“那还是算了。”

      沈砚辞转身,从一旁的矮几上拿起一碗已经晾得差不多的药,又把陆烬的枕头垫高了一点。

      “起来,喝药。”

      “药?”陆烬脸皱成一团,“我不喝。”

      “你烧到说胡话了。”沈砚辞说。

      “我没说胡话。”陆烬说,“我就是不想喝药。”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沈砚辞说,“第一,自己喝。第二,我捏着你的下巴,灌下去。”

      “……”陆烬犹豫了一下,“还有第三个吗?”

      “有。”沈砚辞说,“第三个,是你继续烧着,明天起不来床,后天也起不来,大后天……”

      “我喝!”陆烬立刻说。

      他最听不得这种话——尤其是“起不来床”“不能练剑”这种。

      沈砚辞这才满意,把碗递到他唇边:“慢一点,别呛着。”

      药汤的味道极苦,一入口,陆烬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眼睛里迅速泛起一层水光。

      “好苦……”他声音都在发抖。

      “苦就对了。”沈砚辞说,“苦才能退烧。”

      “那你怎么不喝?”陆烬含糊不清地说。

      “我又没发烧。”沈砚辞说。

      “那你刚才也淋了雨。”陆烬说,“你也喝点吧。”

      “我体质比你好。”沈砚辞说。

      “那你也喝一点,预防一下。”陆烬说。

      “你是在关心我?”沈砚辞问。

      “当然。”陆烬说,“你要是病了,谁教我剑?”

      “你就这点出息。”沈砚辞说。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把碗稍稍拿开了一点,低头,自己也喝了一小口。

      药汤顺着喉咙滑下去,苦味在舌尖炸开。

      他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又把碗递回陆烬唇边:“继续。”

      “你也喝了。”陆烬眼睛亮了一点,“那我们扯平了。”

      “谁跟你扯平?”沈砚辞说,“我是怕你嫌苦,故意少喝。”

      “我才不会。”陆烬说。

      他说着,硬着头皮,一口气把剩下的药都喝了下去。

      喝完,他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舌头伸出来,不停“嘶——”地吸气。

      “好苦好苦好苦……”

      “忍着。”沈砚辞把碗放到一旁,从怀里摸出一颗用糖纸包着的糖,“含着。”

      “糖?”陆烬眼睛一亮,“你还会随身带糖?”

      “你以为只有你喜欢甜的?”沈砚辞说。

      “那你以前怎么不给我吃?”陆烬问。

      “你以前没生病。”沈砚辞说。

      “那我以后生病你就给我糖吃?”陆烬问。

      “你要是敢为了糖故意生病,我就把你丢去戒律院抄一年剑谱。”沈砚辞说。

      “……”陆烬立刻摇头,“那还是算了。”

      他把糖含进嘴里,甜味慢慢冲淡了舌尖的苦味,整个人都舒服了一点。

      “沈师兄。”他靠在枕头上,眼睛半睁半闭,“你是不是,有点心疼我?”

      “你喝药喝出幻觉了?”沈砚辞问。

      “没有。”陆烬说,“我就是问问。”

      “你希望我心疼你?”沈砚辞问。

      “也、也不是非要……”陆烬声音有点小,“就是……一点点。”

      “你发烧,我给你喂药,给你擦汗,守着你不睡。”沈砚辞说,“你说这算不算?”

      “算!”陆烬立刻说。

      “那你就当我有点。”沈砚辞说。

      “那你说一句嘛。”陆烬得寸进尺,“说‘我有点心疼你’。”

      “你想太多。”沈砚辞说。

      “那你刚才还说……”陆烬刚想反驳,脑袋一阵发晕,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困意席卷了过去。

      他眼睛慢慢闭上,声音也轻了下去:“沈师兄……”

      “嗯?”沈砚辞应了一声。

      “你别走。”陆烬说。

      “我不走。”沈砚辞说。

      “你要是走了,我会……会以为自己做梦。”陆烬说。

      “那你就当自己做梦。”沈砚辞说。

      “那你在梦里也别走。”陆烬说。

      “好。”沈砚辞说。

      他看着陆烬,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轻轻把他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拨开。

      指尖划过那一片滚烫的皮肤,他的眉心又皱了皱。

      “真是笨。”他低声说。

      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要被油灯的噼啪声淹没。

      “明知道自己矮,还非要往前站。”他继续说,“明知道伞小,还非要把伞往我这边倾。”

      “结果呢?”他看着陆烬的脸,“自己淋得一身湿,还反过来问我冷不冷。”

      陆烬已经睡着了,听不见他说的话,只是眉头轻轻皱了皱,像是在梦里也觉得委屈。

      “你要是再聪明一点。”沈砚辞说,“就该知道,我不会让你一直举着伞。”

      “你要是再笨一点。”他又说,“就不会想着护我。”

      “偏偏,你就是现在这样。”他低声道,“不聪明,也不笨。”

      “刚刚好。”

      这句话,他说得极轻,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他从矮几上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在一旁的水盆里浸了浸,拧干,又回到床边,替陆烬擦了擦脸和脖子。

      湿热的皮肤被冷帕一激,陆烬微微抖了一下,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擦了……”他迷迷糊糊地说,“好凉。”

      “凉才能退烧。”沈砚辞说。

      “那你给我暖一暖。”陆烬说。

      “怎么暖?”沈砚辞问。

      “你手给我。”陆烬说。

      沈砚辞看着他那双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没有挣开,只是顺势,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一点,又反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很暖,掌心干燥,指腹带着一点薄茧。

      陆烬的手却有点烫,掌心都是汗。

      “这样暖不暖?”沈砚辞问。

      “暖……”陆烬的声音低下去,“你别放开。”

      “好。”沈砚辞说。

      他就这样,坐在床边,一只手被陆烬抓着,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替他把着脉。

      窗外,雨已经停了,只剩下屋檐上偶尔滴落的水珠,敲在青石地上,发出极轻的声响。

      屋里,灯光昏黄,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墙上。

      一个坐着,一个躺着。

      一个清醒,一个半梦半醒。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油灯的灯芯烧得越来越短,灯光也越来越暗。

      沈砚辞抬手,又把灯芯捻高了一点,灯光重新亮了些。

      他低头,看了一眼陆烬。

      少年的脸还是红的,呼吸却比刚才平稳了些,额头的温度也似乎降了一点。

      “烧退了些。”他低声说。

      陆烬没有回答,只是在梦里,嘴角微微往上翘了一点,像是听到了什么让他高兴的话。

      “你以后,要是再敢在雨里站成那样。”沈砚辞说,“我就真的罚你抄剑谱。”

      “抄一百遍。”他补充,“一遍也不能少。”

      陆烬皱了皱眉,像是在梦里抗议,又像是在梦里妥协。

      “你不是说,你现在每天都很认真吗?”沈砚辞说,“那你就认真一点,把自己照顾好。”

      “你要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他说,“怎么护别人?”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是说给陆烬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小时候,他也不是没淋过雨。

      那时候,他也会为了护别人,把伞往别人那边倾,自己淋得一身湿。
      那时候,也有人在灯下守着他,给他喂药,给他擦汗。

      只是后来,那个人走了,他就学会了自己撑伞,自己护自己。

      现在,有一个比他还不会撑伞的人,站在雨里,努力地举着伞,想把他护在伞下。

      他明明可以一把把伞夺过来,让那个人站在自己身后。

      可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雨里,任由那只还不太稳的手,举着伞,挡在他前面。

      “你说你想护我。”沈砚辞低声说,“那你就先学会,怎么护好你自己。”

      “你护不好你自己。”他说,“我会更麻烦。”

      他嘴上说着“麻烦”,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麻烦。

      他替陆烬把被子掖好,又把那块已经有点温了的冷帕重新浸凉,敷回他的额头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慢慢松开陆烬的手,却没有完全抽走,只是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一点,又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

      “睡吧。”他说,“明天醒来,就不烧了。”

      “明天醒来,我还会在。”他又说,“不是梦。”

      陆烬在梦里,似乎听见了,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在回应他。

      灯光下,少年的脸渐渐从烧得不正常的潮红,慢慢退成了健康的粉色。

      窗外,天已经微微泛白。

      远处,有早起的鸟儿在竹林间叫了两声,声音清脆,把这座刚从雨里醒来的山,叫得更清醒了一点。

      沈砚辞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背。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让外面的冷空气进来一点,又很快关上。

      “再睡一会儿。”他说。

      这一次,他没有再等陆烬的回答。

      他知道,陆烬已经听不见了。

      他转身,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少年睡得很沉,眉头却不再皱着,嘴角微微上翘,像是做了个什么好梦。

      沈砚辞忽然想起,他在雨里说的那句话——

      “我会护好你后面的。”

      他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你连自己的后面都护不好。”他说,“还护我。”

      “不过。”他又说,“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抬手,将灯芯捻暗了一点。

      灯光一下子暗了下去,屋里变得朦胧。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又在门口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

      “陆烬。”他在心里叫了一声这个名字。

      “你以后,要是再敢在雨里站成那样。”他在心里说,“我就真的,会生气。”

      不是那种挂在嘴边的“生气”,而是那种——会皱着眉,会不说话,会真的把人按在屋里抄剑谱的那种。

      他说完,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天已经亮了。

      雨后的青云宗,空气里带着一点潮湿的凉意,也带着一点被洗过的清新。

      竹影在晨光里摇曳,石阶上的水被阳光一照,闪着细碎的光。

      听风楼的廊下,有两只鸟落在栏杆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沈砚辞站在廊下,伸了个懒腰,长长吐出一口气。

      “还好。”他说。

      还好,雨停了。还好,烧退了。
      还好,那个在雨里举着伞的人,还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

      他抬头,看向东边那一片被晨光染成淡金色的云。

      “以后下雨。”他在心里说,“我自己撑伞。”

      “你就站在我旁边。”他想,“不要再往前站了。”

      “你往前站。”他想,“我会更麻烦。”

      他嘴上总是说“麻烦”。
      可他心里知道——
      有些“麻烦”,是他愿意的。
      有些“麻烦”,是他自己找来的。
      有些“麻烦”,叫陆烬。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