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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双影入云分辨不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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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宗这几日,多了一点不一样的气息。
不是风变了,也不是竹影动得更乱了些,而是——山门前的迎客钟,连着三日,都在非节庆的日子里被敲响了。
钟声清越,穿过层层竹影,一路传到后山的听风楼。
陆烬刚从练武场回来,身上的青衫被汗浸得有些湿,他一手拎着剑,一手还攥着一根狗尾巴草,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正准备回房洗个澡,再去找沈砚辞蹭晚饭。
刚走到听风楼前,他就看见两个陌生的身影,正站在楼前的台阶下。
那是两个模样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女。
她们都穿着月白长衫,衣料极素,却裁剪得极为合身,腰间束着同一款式的细带,长发高高挽起,只用一根白玉簪固定。两人身形一般高,眉眼一般清冷,连站着的姿势都几乎一样——背脊笔直,双手负在身后,目光淡淡落在前方,像两柄收在鞘中的剑。
若不是其中一人腰间挂着一枚小小的玉佩,另一人腰间空空如也,陆烬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看见了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陆烬愣在原地,手里的狗尾巴草掉在地上。
他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那两个少女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被这样两双清冷的眼睛同时盯着,陆烬莫名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装作一副很镇定的样子,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这两个人是谁?看着不像外门弟子,也不像来求道的散修……
“陆烬。”
楼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沈砚辞从楼梯上走下来,身上还是那身惯常的月白长袍,袖子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他的目光先落在陆烬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怎么满头汗?”
“练剑。”陆烬脱口而出,随即又想起那两个少女,连忙把话咽了回去,眼神不自觉地又飘过去。
沈砚辞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侧身介绍道:“这是我两位……妹妹。”
陆烬:“……”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你还有妹妹?”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这话听着有点傻,耳朵微微红了红,又硬着头皮补了一句:“我、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沈砚辞看了他一眼,眼里带着一点笑意:“你也没问过。”
他说着,侧身让开,给三人留出空间:“梦溪,梦辰,这是我新收的弟子,陆烬。”
左边的少女微微颔首,声音清冷:“沈梦溪。”
右边的少女也点了点头,语气同样淡:“沈梦辰。”
陆烬:“……”
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叫什么。
一个叫沈梦溪,一个叫沈梦辰。
名字也几乎一样。
他盯着两人看了半天,脑子里飞快地转: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哪个是梦溪?哪个是梦辰?
沈砚辞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好心提醒:“挂玉佩的是梦溪。”
“哦。”陆烬立刻看向挂着玉佩的那一个,努力挤出一个笑脸,“梦、梦溪师姐好。”
说完,他又转向另一个:“那……梦辰师姐好。”
沈梦溪和沈梦辰对视了一眼,目光里似乎都有一点难以言说的情绪——不是笑,也不是冷,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
“你就是陆烬。”沈梦溪开口,声音依旧很淡,“听说你被罚抄了一百遍剑谱。”
陆烬:“……”
他耳朵一下子红透了,恨不得当场把自己埋进地里。
“谁、谁说的?”他下意识地问。
“青云宗上下都知道。”沈梦辰淡淡接道,“戒律院的长老,在议事堂里念了三遍。”
陆烬:“……”
他现在非常后悔当初没把那枝梅花直接吃了。
沈砚辞看着他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眼里笑意更深了些,却还是伸手帮他解了围:“行了,别站在门口。梦溪、梦辰,你们先随我上楼。”
说完,他又转头看向陆烬:“你先回去换身衣服,等会儿来前厅吃饭。”
“哦。”陆烬愣愣地点头,又忍不住多看了那两个少女一眼。
她们已经随着沈砚辞走上了楼梯,背影一左一右,步子整齐,连裙摆晃动的幅度都差不多。
陆烬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原本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沈师兄”,忽然被人分走了一部分。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既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委屈,更像是……有点慌。
他甩了甩头,把这点莫名其妙的情绪甩开,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
换好衣服,擦干头发,陆烬磨磨蹭蹭地来到听风楼的前厅。
前厅里已经摆好了一桌简单却精致的饭菜。
沈砚辞坐在主位,左手边坐着沈梦溪,右手边坐着沈梦辰。两人都坐得端正,面前的碗筷摆放得一丝不苟,仿佛不是来做客,而是来参加某种严肃的宗门仪式。
陆烬一进门,就感觉气氛有点……冷。
比青云山冬天的风还冷一点。
“沈师兄。”他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又看向那两个少女,“梦溪师姐,梦辰师姐。”
沈砚辞抬眸:“过来坐。”
陆烬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屁股只沾了半个椅子,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桌上的菜不多,却很合他胃口——清蒸鱼、红烧肉、炒青菜,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鸡汤。
“吃饭吧。”沈砚辞先动了筷子,给陆烬夹了一块鱼肉,“今天练剑很认真。”
陆烬被他一夸,心里那点紧绷稍稍松了些,连忙道:“那当然,我每天都很认真。”
他说着,又忍不住偷偷瞟了沈梦溪和沈梦辰一眼。
她们也在吃饭,动作不急不缓,每一口都吃得极有分寸,筷子落下的位置几乎一模一样,连咀嚼的速度都差不多。
陆烬看得有点出神,连嘴里的鱼肉都忘了嚼。
“陆烬。”沈梦溪忽然开口。
“啊?”陆烬被吓了一跳,差点把鱼刺吞下去,连忙咽了咽,“在!”
“你练剑,用的是右手?”沈梦溪问。
“嗯。”陆烬下意识点头。
“那你握剑的时候,拇指放在哪里?”她继续问。
陆烬愣了一下,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练剑时的动作,比划了一下:“就……就这里。”
他伸出右手,在空中虚虚握了一下,拇指压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沈梦溪的筷子在指尖轻轻一转,声音依旧平静:“这样握,用剑时容易抖。”
陆烬:“……”
他立刻坐直了身子:“那应该怎么握?”
“吃饭。”沈砚辞在一旁淡淡道,“吃饭的时候,不许比划剑。”
陆烬立刻把手收回来,乖乖低头吃饭,心里却还惦记着刚才的问题。
沈梦辰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等会儿,我可以陪你练一遍。”
陆烬眼睛一亮:“真的?”
“梦辰的剑,比你现在强。”沈砚辞在一旁说,“你若肯学,是你的福气。”
陆烬立刻用力点头:“我肯学!我当然肯学!”
他说着,又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那……梦溪师姐呢?”
“我不喜欢教人。”沈梦溪淡淡道,“看你练剑,会觉得烦。”
陆烬:“……”
他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被这句“会觉得烦”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老老实实低头喝汤。
沈砚辞看了沈梦溪一眼,眼里有一点无奈:“梦溪。”
“我说的是实话。”沈梦溪不紧不慢地夹了一块青菜,“资质不好的,教起来很累。”
陆烬:“……”
他忍不住抬头,小声嘀咕:“我资质也没那么差吧……”
“不算好。”沈梦辰接道,“但也不算太差。”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讥讽,也没有刻意安慰,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陆烬被她们一唱一和,说得心里有点发虚,却又莫名地生出一点不服气。
“那我以后会变得很好。”他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比现在好很多。”
沈梦溪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沈梦辰却轻轻“嗯”了一声:“那就等你变得很好的时候,再跟我打一场。”
“打一场?”陆烬眼睛更亮了,“真的?”
“看你能不能接住我三剑。”沈梦辰淡淡道。
陆烬刚想答应,就听见沈砚辞在旁边淡淡补了一句:“在你能接住我十剑之前,不许去找她。”
陆烬:“……”
他立刻转头,看向沈砚辞:“沈师兄,你现在就这么看不起我吗?”
“不是看不起你。”沈砚辞语气平静,“是你现在的剑,确实接不住。”
陆烬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闷头吃饭,心里却暗暗较劲: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都大吃一惊。
……
吃完饭,沈砚辞让陆烬先去后院练剑,说自己要和两位妹妹谈些宗门里的事。
陆烬虽然有点舍不得离开——他还想多看看那两个“沈师兄的妹妹”,顺便再多打听一点关于沈砚辞小时候的事——但也知道分寸,乖乖抱着剑去了后院。
后院的练武场上,竹影婆娑。
陆烬站在场中,先按沈砚辞教的方法,深呼吸了几次,这才缓缓拔剑。
“右手……拇指的位置……”他一边握剑,一边在心里回想沈梦溪说的话,努力调整手指的位置。
试了几次,他发现这样握剑,手腕确实稳了些,出剑时也没那么容易抖。
“原来她们真的很厉害。”他在心里想。练了一会儿,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握剑的姿势,比刚才好一点。”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陆烬回头,看见沈梦辰站在不远处,双手抱在胸前,目光落在他的剑上。
“梦辰师姐。”他立刻站直,“你怎么来了?”
“出来透透气。”沈梦辰走到他面前,目光在他握剑的手上停了停,“再握高一点。”
陆烬照做。
“出剑。”
他依言刺出一剑。
“手腕再稳。”
他又调整。
就这样,沈梦辰一句一句地指点,陆烬一招一招地练。
她说话不多,语气也始终淡淡的,却每一句都点在关键处。陆烬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把青云剑法练得差不多了,可在她的指点下,才发现自己原来有这么多问题——出剑角度不对,脚步虚浮,呼吸乱,眼神也不够专注。
“你练剑的时候,总喜欢东张西望。”沈梦辰说,“这样,很容易死。”
陆烬被她说得一愣,下意识道:“我只是……习惯了。”
“习惯可以改。”沈梦辰看着他,“你若想变强,就改掉。”
她的目光很冷,却并不尖锐,只是像一把剑,把他身上那些懒散和漫不经心一点点削掉。
陆烬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从舒适的窝里拎了出来,丢到了风口浪尖上。
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好。”
“再练一遍。”沈梦辰后退两步,“这次,眼睛只准看你的剑,和你前面的那块石头。”
陆烬握紧剑,照她说的做。
这一遍,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认真。
竹叶在他耳边沙沙作响,风从他脸颊旁掠过,他却几乎没有察觉。他只盯着前方那块半人高的青石,一遍又一遍地出剑、收剑。
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滴在青石上,溅起一点小小的水花。
“停。”
不知过了多久,沈梦辰终于开口。
陆烬这才停下,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胸口剧烈起伏。
“比刚才好。”沈梦辰说,“再练十日,你可以试着和我打一场。”
“十日?”陆烬愣了一下,“这么快?”
“对你来说,已经不算快了。”沈梦辰淡淡道,“你有一个很好的师傅。”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听风楼的方向。
“沈师兄?”陆烬下意识问。
“嗯。”沈梦辰点头,“他教你的,已经是青云宗里最好的剑。”
陆烬心里一暖,忍不住有点得意:“那当然,他是我师傅。”
“你若再吊儿郎当,就配不上他教你。”沈梦辰补了一句。
陆烬:“……”
他本来还挺得意的,被她一句话打回原形,只好又老老实实点头:“我会好好练的。”
沈梦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回走。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头也不回地说:“陆烬。”
“啊?”陆烬连忙应。
“你以后,若再闯祸,被罚抄剑谱,我会笑你的。”
陆烬:“……”
他刚想反驳,就见沈梦辰已经推门走了进去,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练武场上,对着一院子竹影发呆。
……
夜深了。
听风楼的灯还亮着。
沈砚辞坐在窗边,桌上摊着一卷剑谱,却没有翻页。他看着窗外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的竹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穗上那枚小竹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一个“烬”字。
“你真的收了个麻烦徒弟。”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沈梦溪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在那枚竹牌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还好。”沈砚辞淡淡道。
“他资质一般,性子跳脱,又爱闯祸。”沈梦溪说,“你教他,会很累。”
“我不觉得。”沈砚辞抬眸,看向窗外,“他很认真。”
“认真?”沈梦溪挑了挑眉,“我只看见他练剑时东张西望。”
“那是以前。”沈砚辞说,“现在不会了。”
沈梦溪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浅,却足以让她清冷的眉眼柔和几分:“你护得太紧了。”
“他还小。”沈砚辞不置可否。
“你以前,也没这么护过别人。”沈梦溪说,“连我和梦辰,你都没这么护过。”
沈砚辞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你们不需要。”
“他就需要?”沈梦溪问。
沈砚辞没有回答。
他只是低头,看着那枚小竹牌,指尖轻轻一勾,竹牌在空中画出一个小小的弧线,又垂了回去。
“他……”
他顿了顿,才缓缓开口:
“很像以前的我。”
沈梦溪怔住。
她很少听到沈砚辞提起“以前”。
他们都知道,他在成为“青云宗第一剑修”之前,也不过是个从山里走出来的少年,会怕黑,会迷路,会在第一次下山时被集市里的糖人骗走全部灵石。
只是这些,他后来都不再提起。
“你希望他,比你更幸运一点。”沈梦溪轻声说。
“嗯。”沈砚辞没有否认,“至少,不要像我一样,走了那么多弯路。”
沈梦溪看着他,沉默了片刻,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砚辞。”
“嗯?”
“你若真的喜欢这个徒弟,就别让他,只把你当‘师傅’。”
沈砚辞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她。
沈梦溪没有解释,只是轻轻笑了一下:“你自己慢慢想吧。”
门被轻轻带上,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沈砚辞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竹影,看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才缓缓伸手,将那枚小竹牌握在掌心。
“陆烬。”
他在心里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你以后,若真的觉得累了,可以……多依赖我一点。”
屋外,风从竹叶间穿过,带着一点凉意。
屋内,灯火安静地燃着。
谁也不知道,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有一个名字,被人悄悄放在了心里——放得很轻,很轻,却再也不会轻易拿开。
而远在火凤宗的宋湘潭,正趴在桌上,给陆烬写第二封信。
信上画了三只小猫,一只叼着剑,一只趴在剑上,还有一只在咬剑穗。
她在旁边写了一行字:
听说你现在很乖,天天练剑。
那等我下次来青云宗,就不笑你了。
——宋湘潭
她不知道的是,在青云宗的听风楼里,有两个性子一个比一个冷的双胞胎,已经悄悄走进了陆烬的世界。
而陆烬,也在一点一点,学会在“沈师兄”之外,去面对更多的人、更多的目光。
他和沈砚辞之间的那条线,依旧很长,很慢,很淡。
淡到像是山间的一缕风,看不见,抓不住,却在日复一日的竹影与剑光中,悄悄吹得更暖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