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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红笺戏语寄山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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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凤宗的冬日,总比别处暖几分。
赤炎山向阳的山坡上,积雪落不住,只在背阴处堆着几团,被日头一照,便化成细细的水,顺着青石缝一路流下去,在山脚汇成一弯浅浅的溪。溪水不冻,热气氤氲,连带着岸上的腊梅也开得格外早,一朵朵红梅缀在枝头,像一团团不肯散的火。
宋湘潭的寝殿,便在这片梅影深处。
她今日穿了一身绯红撒花软缎长裙,外罩一件月白烟雨纹斗篷,鬓边簪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步摇上挂着几粒细碎的珍珠,走路时轻轻一晃,便叮当作响。她对着菱花镜左右照了照,见镜中人眉眼明艳,眼底又带着几分娇俏,这才满意地抿唇一笑,转身往暖房去。
暖房里,早已是一片“毛团乱战”。
金桂蹲在窗台上,正伸爪子去拨一盆兰花的叶子;雪团趴在地上,抱着一根胡萝卜啃得正香;流云和逐月两只小狗则围着一只新捡回来的小奶猫转圈,小奶猫被追得“喵呜喵呜”直叫,偏偏腿还软,走两步就跌一跤,惹得宋湘潭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都给我住手!”她快步走过去,先把小奶猫抱起来,检查了一圈,见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伸手点了点流云和逐月的脑袋,“你们两个,就知道欺负新来的。”
两只小狗似懂非懂地“汪”了一声,尾巴却摇得欢快。
宋湘潭给小奶猫取了个新名字,叫“晚照”,说是因为它眼睛像傍晚的霞光,又亮又暖。她一边给晚照顺毛,一边把新的名字写在那本厚厚的“毛团名册”上。册子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雪团”“锦毛”“流云”“逐月”“金桂”“晚照”……每一个名字旁边,还画着小小的简笔画,歪歪扭扭,却活灵活现。
“等下次去青云宗,我就把这本册子带去给陆烬看。”宋湘潭一边画,一边自言自语,“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取名高手。”
想到陆烬,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早就从宋萧然口中听说了——陆烬在青云宗闯了祸,被罚抄一百遍《青云剑谱》。一想到那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家伙,趴在案前,对着一摞摞宣纸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就乐得直想在地上打滚。
“不行,我得写信取笑他。”宋湘潭眼睛一亮,把“毛团名册”往桌上一放,“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蠢。”
她吩咐丫鬟去取纸笔,又特意让厨房端来一碟桂花酥,一边吃一边构思信的内容。
不多时,案上便铺好了一张大红笺纸,砚台里的墨被磨得乌黑发亮。宋湘潭提起笔,先在信纸最上方写了一行字——
给蠢蠢的陆烬:
写完这几个字,她自己先笑了,嘴角上扬得收不回来。
她想了想,又接着往下写:
听说你在青云宗闯祸了,被长老罚抄一百遍剑谱。我和雪团、锦毛、金桂、晚照他们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你真的很蠢。
金桂说,你连猫爱吃什么都不知道,还往飞舟里塞竹笋。
雪团说,你连兔子都不如,兔子至少知道不吃竹子。
锦毛说,它愿意收留你,让你做它的小弟,每天跟着它跑步,练练脑子。
晚照太小了,还不会说话,不过它用爪子在地上写了一个“蠢”字,我帮它记在这里。
总之,你要好好抄剑谱,不要偷懒。等你抄完了,我就带着雪团他们去青云宗看你,顺便看看你有没有变得聪明一点。
如果你还是很蠢,那我就把晚照借给你,让它监督你练剑。
——宋湘潭
火凤宗
写完这些,她自己先读了一遍,越读越觉得好笑,笑得趴在桌上直不起腰。笑够了,她又觉得信纸太空,便提起笔,在信纸的空白处画了几只小猫小狗。
她画得不算好,线条简单,却极有神气
一只圆滚滚的白猫,旁边写着“雪团”;一只金毛大狗,叼着一根骨头,旁边写着“锦毛”;一只狸花猫,正趴在窗台上晒太阳,旁边写着“金桂”;还有一只小小的奶猫,被她画得眼睛大大的,像两颗圆葡萄,旁边写着“晚照”。
画到最后,她又在角落里画了一个小人,脑袋画得特别大,身子特别小,手里举着一支毛笔,对着一摞纸愁眉苦脸,旁边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陆烬”。
画完,她满意地看着整张红笺纸,觉得自己简直是画坛一绝。
“去,把这封信送到青云宗。”她把信折好,装进一个绣着火凤的信封里,递给门外候着的弟子,“记得亲手交给青云宗的沈砚辞师兄,让他转交陆烬。”
那弟子接过信,忍不住偷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只见“给蠢蠢的陆烬”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忍不住在心里替远在青云宗的某位师弟默哀了三秒,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转身而去。
……
青云宗。
这几日,后山的竹影比往常更静了些。陆烬抄完剑谱,又被沈砚辞拎着练了几天剑,整个人累得像被抽了骨头,连去逗大白鹅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日傍晚,他正趴在听风楼的窗边,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有气无力地看着窗外的竹影发呆。沈砚辞坐在案前,翻着一卷古籍,屋内静得只剩下翻纸声和窗外竹叶摩挲的沙沙声。
“沈师兄……”陆烬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嗯?”沈砚辞头也不抬。
“我能不能明天不练剑?”陆烬眨眨眼,“我觉得我已经很厉害了。”
“你哪里厉害?”沈砚辞淡淡问。
“我……”陆烬想了想,“我抄完一百遍剑谱,还没偷懒,这算不算厉害?”
“算。”沈砚辞合上古籍,看向他,“所以我已经不再罚你抄剑谱了。”
“那我明天可不可以休息?”陆烬眼睛一亮。
“可以。”沈砚辞顿了顿,“明天卯时,你可以自己去练武场练剑。”
陆烬:“……”
他垮着脸,正想再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外门弟子在门外行礼:“沈师兄,火凤宗有人送信来。”
“火凤宗?”陆烬一下子精神了,从椅子上弹起来,“是不是宋湘潭?”
那弟子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快,点头道:“是火凤宗的弟子送来的信,说是要亲手交给沈师兄,再由沈师兄转交陆烬师弟。”
陆烬眼睛更亮了:“给我的?快拿来快拿来!”
沈砚辞看了他一眼,起身去门口取信。信封是火红色的,上面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火凤,封皮上写着一行字——
给蠢蠢的陆烬
沈砚辞:“……”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几个字,眼底浮出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转身回到屋里,将信递给陆烬:“给你的。”
“我的?”陆烬一把抢过来,看到“给蠢蠢的陆烬”几个字,整个人愣了一下,随即炸毛,“谁写的?!”
“你猜。”沈砚辞重新坐回案前,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陆烬哼了一声,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红笺纸。信纸刚展开,他就看到了开头那一行字——“给蠢蠢的陆烬:”。
他脸“腾”地一下红了,耳朵也烧了起来:“她、她怎么这样写!”
沈砚辞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眼底笑意更深了些,却装作没看见,只低头翻书。
陆烬咬着牙,往下看。
他越看,脸越红,看到后面“金桂说”“雪团说”“锦毛说”“晚照说”的时候,整个人都快钻进桌子底下了。读到最后那句“如果你还是很蠢,那我就把晚照借给你,让它监督你练剑”,他再也忍不住,“啪”地一声把信纸拍在桌上。
“她、她太过分了!”陆烬气鼓鼓地说,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
沈砚辞这才放下书,似笑非笑地问:“哪里过分?”
“哪里都过分!”陆烬瞪着眼,“她还说我连兔子都不如!”
“兔子至少知道不吃竹子。”沈砚辞慢吞吞地接了一句。
陆烬:“……”
他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沈砚辞:“你也笑我?”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沈砚辞一本正经,“你当初往飞舟里塞竹笋的时候,确实没问过猫爱不爱吃。”
陆烬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时候我又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向信纸,视线落在信纸空白处的那几幅小画上。
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
“画得还挺像。”他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只画得圆滚滚的白猫,嘴里嘀咕,“这个是雪团吧?”
他又看了看那只叼着骨头的金毛大狗:“这个是锦毛。”
再往下,是一只趴在窗台上的狸花猫:“这个是金桂。”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只小小的奶猫身上。那奶猫被画得眼睛大大的,像两颗亮晶晶的宝石,旁边写着“晚照”两个字。
“晚照……”陆烬轻轻念了一遍,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名字还挺好听。”
他看了很久,忽然抬头,对沈砚辞道:“沈师兄,我也想养一只猫。”
“嗯?”沈砚辞有些意外。
“就像宋湘潭那样。”陆烬想了想,认真地说,“不过我不养那么多,就养一只。我给它取个名字,叫……”
他挠挠头,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自以为很有气势的名字:“叫‘小剑’。”
沈砚辞:“……”
“你不觉得很好听吗?”陆烬眼睛亮晶晶的,“它每天陪着我练剑,就叫小剑。”
沈砚辞看着他,半晌,才缓缓开口:“你若真养了,就别再往它嘴里塞竹笋。”
陆烬:“……”
他愤愤不平地收起信纸,把那张红笺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自己的枕头底下,仿佛那是什么宝贝。
“我要给她回信。”他忽然说。
“哦?”沈砚辞挑眉,“你打算写什么?”
“我要告诉她,我已经抄完剑谱了,也没有偷懒。”陆烬想了想,又有点心虚地补充,“就是有时候会画小狐狸。”
“那你打算怎么称呼她?”沈砚辞似笑非笑地问。
陆烬愣了一下,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就叫她‘宋湘潭’。”
沈砚辞被他逗笑了:“你倒也诚实。”
陆烬想了想,又小声道:“那我可以在信里画一只鹅吗?我画大白鹅给她看。”
“随你。”沈砚辞摇摇头,“只是别画得太丑。”
“我画得可好看了。”陆烬立刻反驳,随即又想到什么,眼睛一转,“沈师兄,你帮我写。”
“嗯?”沈砚辞没明白。
“我字丑。”陆烬理直气壮,“你帮我写,我在旁边画。”
沈砚辞看着他,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
陆烬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兴致勃勃地跑去磨墨,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墨香在屋内弥漫开来,与窗外的竹香混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
沈砚辞提起笔,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
宋湘潭:
写到这里,他微微顿了顿,又接着写下去。
他写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写得端正有力。陆烬趴在一旁,一边看,一边在信纸的边角上画大白鹅,画得歪歪扭扭,却极认真。
屋外,竹影轻摇,半窗月光,半窗风声。
屋内,一人执笔,一人作画。
他们都还不知道,这样看似平常的一封信,一张纸,会在未来的日子里,被翻出来,又折回去,被指尖一遍遍摩挲,被时光一遍遍记住。
此刻,他们只是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冬夜,因为一封来自火凤宗的红笺,而露出了少年人最真切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