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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决心 ...

  •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山间的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这座小小的道观。

      沈砚辞在门槛处顿了顿,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回身望了一眼来路。

      山路隐在深重的黑暗里,只有远处几盏稀疏的灯火标示着村庄的方向。

      今晚没有月亮,星光也被薄云遮掩,天地间一片沉黯。

      唯独他刚刚离开的那处山坡,在记忆中还残留着一簇跳跃的火光,和火焰熄灭后青烟散入夜风的轨迹。

      他反手轻轻合上门扉,将门外清冷的山风与隐约的松涛声隔绝在外。

      木门发出老旧的摩擦声,最后“咔哒”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他没有立刻打开手机照明,而是在黑暗中静静站了片刻,让眼睛适应这片熟悉的黑暗,也让自己从刚才坟前那种决绝的情绪中慢慢平复下来。

      空气里有陈年木料的气味,有灰尘的味道,还有从正殿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兰草清香。

      那盆兰草是老头生前最珍视的,说是在终南山移来的“素心兰”,花开时香气清冽幽远。

      站了约莫半分钟,这才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划过冰凉的屏幕,调出手电筒功能。

      一束冷白的光刺破黑暗,像一柄利剑,照亮了脚下磨损的石板地面。

      这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落,青石板铺地,缝隙里长着茸茸的青苔。

      手电筒的光束划破黑暗,像舞台追光般,首先照亮了院子中央那口小小的石砌池塘。

      水面映着破碎的月光和手电筒的反光,波光粼粼,几尾红白相间的锦鲤在墨绿色的睡莲叶下缓缓游动,偶尔吐出一串细小的气泡。

      光束移动,扫过池塘边那块形态嶙峋的太湖石,老头曾说那是“山骨”,能镇宅纳气。

      扫过墙角那丛在夜风中簌簌作响的芭蕉,宽大的叶片在光影中摇曳,投下变幻莫测的影子。

      最后,光束停留在正殿那两扇紧闭的朱漆木门上。

      门上的铜环在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门楣上悬着一块斑驳的匾额,上书“清静无为”四个褪了色的金字。

      殿内没有光亮,只有长明灯那点豆大的火苗在门缝后隐约可见。

      他没有走向正殿去给祖师爷上香,此刻他的心不够静,怕装读了那份清静。

      而是沿着右侧的抄手游廊,绕过正殿高大的阴影,朝后面生活区走去。

      运动鞋踩在回廊的木地板上,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在空旷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孤单。

      正殿后面是几间屋子,围成一个小小的“凹”字形。

      最左边是厨房,木门紧闭,门旁堆着整齐的柴垛;中间是书房,窗户里漆黑一片;最右边是他的卧室。

      而紧挨着他卧室的那一间,房门上挂着一把老式的铜锁。

      那是师父生前的房间,自从老人去世后,他就再没进去过,只是定期打扫外面。

      他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手指触到冰凉的门板,停顿了一瞬。

      然后收起手机,屏幕的光熄灭,世界重新沉入半明半暗。

      他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房间内部的空间并不宽敞,陈设也极其简单,却处处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韵味。

      墙角摆放的梅瓶釉色温润,即便在昏暗光线下也流转着淡淡的光泽。

      墙上悬挂的山水画卷墨迹古朴,意境深远,就连他日常使用的那张木桌,表面早已被摩挲得光滑如镜,木纹中仿佛也蕴藏着岁月的秘密。

      他的目光在室内缓缓扫过,最终落在墙角那个不起眼的电源开关上。

      前几年,山里终于通了电,他也给这小道观拉上了电线,装了几个最简单的白炽灯泡。

      比起以往依赖油灯的日子,这确实方便了不少。

      “通电了,挺好的。”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

      这现代化的痕迹并未破坏此地的清寂氛围,反而让这份与世隔绝的宁静,多了几分人间的踏实感。

      他在桌前静坐片刻,感受着室内熟悉的气息。

      随后,他起身走到床边,俯身从床底拖出一个表面已有包浆的老旧木匣。

      匣子是樟木所制,虽然年代久远,却依然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打开匣盖之前,他先起身走到墙角的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洗净双手,连指缝都不放过,然后用搭在旁边的棉布毛巾擦干。

      冰凉的水让他的手指更加苍白,指尖微微泛红。

      这是老头从小就教的规矩:“凡涉重要之物,必先洁净身心。心不净,手不洁,则事易偏,物易污。”

      虽然匣子里不过是一些世俗的钱财,但这个习惯他保留了下来,像一种固执的仪式感。

      他打开匣盖,取出一叠用橡皮筋仔细扎好的纸币,面额多是百元。

      下面还有些零散的钞票,五十、二十、十元的都有。

      最底下是一个小布袋,倒出来是一堆分门别类放好的硬币。

      他没急着数,先解开橡皮筋,让那叠百元钞松散开来。

      手指抚过边缘,纸张特有的挺括感传来。他开始一张张清点,动作不快,每数过一张就放在左边,叠齐。

      这个过程中,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在进行某种重要的仪式。

      学费、住宿费、书本费、从花城到京城那漫长路途的车费、抵达那座陌生大都市后最基本的生活开销……

      这些冰冷的数字在他心中一一掠过,最终汇聚成一个沉甸甸的总和。

      台灯的光将他年轻却已显沉静的侧脸轮廓拓印在斑驳的墙壁上,影子随着他压抑的呼吸微微起伏。

      现实如同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带着山间深夜的寒气,无孔不入地缠绕上来,收紧,再收紧。

      他抬眼,目光重新落回桌角那盏默默散发光热的台灯上。

      这盏灯很老了,墨绿色的玻璃灯罩上有两道不起眼的裂纹,铁质底座锈迹斑斑,但总是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灯下,那几本比金钱更重要的旧书静静地堆叠着。

      最上面一本是《青囊经》,下面是《阴阳五行概要》,手抄的《符咒初解》,还有一本没有封皮、用麻线粗糙装订的手札。

      那是老头毕生所学的一些精要心得,夹杂着大量个人体悟和古怪的符号,可算是他的“独门秘籍”。

      这些才是老头留下的、真正的“遗产”,是他的启蒙火种,也是他过去十数年寒暑不辍、晨昏研磨的功课。

      他取过那本最厚的手札,动作小心地翻开。

      纸张因年代久远而变得脆弱酥黄,翻动时发出极轻微的、仿佛叹息般的“悉索”声。

      随手停下的这一页,讲的正是“相气”。

      如何观察一个人面上、身上流转的“气”,以判断其当下的吉凶祸福、心绪状态。

      泛黄的纸页间,除了印刷的竖排繁体字,还留满了老头用蝇头小楷写下的批注。

      字迹瘦硬通神,力透纸背,墨色虽已随岁月淡去,却依然清晰可辨,仿佛老人刚搁下笔不久。

      其中一句被朱笔圈出:“气清则神正,神正则事成。然相气之术,首重心术。心术不正,则所见皆邪,所断必偏。”

      那些关于山川脉络、五行生克、面相掌纹、符咒阵法、星象占卜的玄奥道理,早已随着老人那些深入浅出的讲解,以及那些刁钻的考校,一点点渗透、刻进了他的骨血深处,成为了他本能的一部分。

      老头总爱抿一口粗茶,眯着眼说:

      “砚辞啊,这些门道,知道些就好,当作学问藏在肚子里,能防身,能明理,就够了。

      千万别深究,更别老想着拿它去换钱。天地间的道理,是用来敬畏的,不是用来做买卖的。

      心一旦沾了利,眼就浊了,看什么都看不真了。”

      那时的他,总是乖巧点头,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温暖地过下去。

      可是现在……

      沈砚辞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划过书页上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最终停留在“心术不正,则所见皆邪”那八个朱红小字上。

      指尖传来纸张粗砺的质感,微微发凉。

      花城沈家。

      这四个字无声地在他心尖滚过,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刺骨的寒意。

      花城沈家——沈氏这个庞大家族在南方最枝繁叶茂、根基最深的重要分支,在花城经营数代,政商关系盘根错节,是当地名副其实的“地头蛇”。

      想要剥开迷雾查清真相,想要去京城那个高高在上,根系遍布的沈家本家讨一个真正的公道与说法。

      他需要钱,需要路费,需要一个在陌生大都市里初步立足、不被人轻易碾碎的资本。

      “或许……”

      他对着台灯下那片温暖而孤寂的光晕,轻声自语,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真的只能用这个……去挣出一条血路了。”

      台灯的光稳定而柔和,在泛黄的书页上投下清晰的光影,那些古老的文字和符号仿佛在光中微微浮动。

      他盯着“心术不正”那几个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睛都有些发涩,然后才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合上了书册,仿佛合上了一个旧时代,也开启了一段无法回头的征程。

      起身走到窗边,“吱呀”一声推开了半扇木窗。

      夜风立刻迫不及待地灌进来,带着山间子夜特有的凉意和湿润的草木泥土气息,吹散了屋里凝滞的空气。

      也吹得桌上摊开的纸页哗啦作响,仿佛无数只不安的白鸟想要振翅飞走。

      远处,起伏的山林轮廓融在更深的黑暗里,沉默而庞大,像一群蛰伏的、不知何时会苏醒的巨兽。

      去花城的琉璃街摆摊算命。

      这个在他心头盘旋了数日、反复权衡利弊的念头,在此刻终于彻底落地,变得不可动摇。

      花城是离这山坳最近、也最繁华的都市。

      那里的琉璃街据说有上百年历史,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古玩旧货、文房四宝、乃至三教九流混杂之地。

      真品与赝品齐飞,雅士与奸商共舞,既有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笃信命运的商贾百姓,也有行走在黑白边缘的各色人物,信息如浊流般在此交汇、翻滚。

      那里人多眼杂,需求各异,正是他这类身怀“偏门”技艺的人最容易隐匿其中、也最容易找到机会的舞台。

      两个月的暑假时间,如果他全力以赴,应该足够他攒齐前往京城所需的最低限度费用,同时,也能为后续的调查埋下一些不起眼的伏笔。

      他回到桌前,重新在那圈温暖的光晕中坐下。

      灯光柔和地笼罩着他年轻却已背负太多的肩膀,在桌面上投下一片稳定而明亮的光域,仿佛风暴眼中那片奇异的宁静。

      他再次俯身,从床底更深处拖出另一个稍小的藤编箱子。

      打开,里面不是钱财,而是几样精心包裹的物件。

      一枚用褪色红绳系着的“乾隆通宝”山鬼花钱,一面巴掌大小、背面刻满云箓纹的八卦青铜镜。

      还有一管以朱砂为主要原料混合特殊胶质制成的印泥,以及几只大小不一、笔尖保存完好的旧毛笔。

      这些都是老头平日画符、布阵、占卜时常用的工具,算不得惊世骇俗的法器,

      但都浸润了老人常年使用的气息与念力,自有一份独特的“韵味”在。

      这些都是明天要带上的“门面”。

      在琉璃街那种地方,你可以年轻,可以面生,但若连几样像样的“老东西”都拿不出来,只会被当成骗小孩的把戏,无人问津。

      最底下还有一个照片,他拈起那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照片,凑近台灯,借着那团最温暖的光,屏息凝神地端详。

      照片上,背景是这间道观的老屋檐一角,阳光很好,在泥地上投下清晰的阴影。

      老人穿着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靛青粗布长衫,身姿挺拔清瘦,面容尚显硬朗,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温和的笑意。

      而那时才到他腰际的沈砚辞,还是个瘦小苍白的孩子,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紧紧挨在老人身边,微微仰着小脸。

      这是很多年前,一个偶然云游到此、自称摄影爱好者的过路先生帮忙拍下的,说是“留个念想”。

      他的指尖轻柔地抚过照片上老人慈祥含笑的眉眼,抚过那温和上扬的嘴角,仿佛隔着漫长而冰冷的时光,还能感受到那粗糙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力量。

      灯光下,他原本沉静的眼眸,渐渐凝聚起一种冷冽而锐利的光芒。

      握着照片边缘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脆弱的相纸在他指尖轻轻颤抖。

      “师父,您常说的‘平安是福’、‘清静无为’……弟子这次,怕是做不到了。”

      他对着照片上永恒微笑的老人,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压出来。

      “您教我本事,是为让我明理安身,不是让我以术犯禁、搅动风云……可他们,没想给我们留活路。”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最后一点温暖的回忆都吸入肺腑,珍藏起来。

      “花城沈家欠下的血债,京城本家脱不开的干系。这条路,纵然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弟子也走定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斩钉截铁,不容丝毫动摇。

      “您的公道,我来讨;我们的仇,我来报。不管前面等着的是什么,这条路,我一定走到头。”

      “咔哒。”

      箱盖盖轻轻合拢,将那点微弱的暖光与沉重的过往,一同锁进了箱子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伸出手拉下了台灯的拉绳。

      最后一声轻响,温暖的光晕瞬间熄灭,房间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

      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稀薄星光,勉强勾勒出桌椅模糊的轮廓,和他静坐不动的、孤直身影的剪影。

      黑暗中,他极其缓慢、极其深长地呼出一口气。

      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仿佛将胸腔里最后一丝犹豫与软弱也一同排出体外,消散无形。

      起身,换上睡衣,躺上那张坚硬的木板床。

      被褥单薄,带着夜间的凉意,但他毫无知觉。

      夜色越来越深重,山风在屋外树林间穿梭呼啸,如同无数魂灵在呜咽吟唱。

      远处山脚下,零星村庄的灯火逐一熄灭,最后一点人间暖意隐没。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座孤悬山腰的破旧小道观里,一个少年清晰而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在他心底最深处,那簇幽幽燃烧的复仇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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