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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孤坟 ...

  •   花城七月的紫蓬山,到了傍晚才透出些凉意。

      盘山道上游客的喧闹声早已散去,只剩下满山草木在夕阳余温里蒸腾出的湿润气息。

      西边天空还剩着一片将熄未熄的暖色,光线斜斜地掠过树梢。

      给石阶、栏杆,还有半山腰那座安静的小道观,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

      沈砚辞提着一个素净的天青色布袋,沿着主道旁一条少有人走的小径往深处去。

      布袋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晃动,里面传出纸张摩擦和瓷器轻碰的细响。

      他脚步迈得很稳,身形高挑而舒展,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空灵又熨帖地覆在身上,更衬得肩平腰窄,身形线条流畅优美,气质清绝出尘。

      一头墨黑如缎的长发,仅用一根色泽深沉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下来。

      随着山间微不可查的气流,拂过线条清晰利落的下颌,和那片过于白皙、甚至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脖颈。

      最惹人注目的,是额间那一点朱砂痣。

      生在冷白细腻的肌肤上,平日里已是显眼,此刻在残阳如血的映照下,更是红得惊心动魄,灼灼如焰。

      仿佛凝聚了他短暂年华里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秘密、隐忍与深沉执念。

      沈砚辞在一处背靠老松的缓坡前停下。

      这里安静,能透过枝叶间隙望见山下远处城市初亮的灯火。

      一座没有立碑、只隆起一堆新鲜湿土的坟茔静卧在松下。

      坟上的土色比周围深,周围的杂草也被清理得很干净,只留着一层贴地的青苔。

      沈砚辞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着,微垂着眼帘,目光沉静地落在隆起的坟茔上。

      那眼神专注得仿佛要穿透这杯冰冷黄土,看到下方那个曾与他相依为命、嘴硬心软的老人的魂魄。

      良久,晚风带着松针的清苦气吹过来,他额前的碎发动了动。

      然后,他弯下腰,把布袋轻轻搁在旁边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光滑的石头上。

      接着蹲下身,伸手拂去坟前那块用作祭台的石板上的浮尘与零星松针。

      指尖能感觉到石面的冰凉和粗糙。

      一下,又一下,直到石板露出原本的灰白色。

      然后从布袋里取出那块叠好的深灰色细棉布,抖开,仔细铺在石板上,四角抚平。

      接着是两只釉色温润、样式古拙的茶杯,稳稳放在布上。

      若是有识货的古董商人在此,定会为这传世罕见的“雨过天青”釉盏而惊掉下巴。

      最后,是那只塞着软木塞的旧瓷瓶。

      拔掉塞子时,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立刻散了出来,融入周围带着草木清气的空气里。

      他握着瓶身,将澄澈的酒液缓缓注入两只茶杯,直至七分满,一滴也未溅出。

      做完这一切,他屈起一膝,直接在那块深灰棉布旁席地坐下,姿态并不卑微,反而带着一种随性的风骨,与那杯无言黄土默然相对。

      “老头,”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在这寂静的山坡上却字字清晰,带着少年嗓音的清冽,又有些低,“我又来了。”

      四周寂静,只有渐起的、不知名的虫鸣唧唧回应着他,更添空山幽寂。

      沈砚辞静默片刻,伸手从布袋里取出那叠黄纸。

      纸色是陈年秋叶般的暗沉,边缘切割得不算齐整,带着手工特有的朴拙感。

      纸面纹理清晰,细看能辨出掺杂其中的些许淡金色草梗碎末,这是永安街东婆那里特有的“金禾纸”。

      据她说,里面掺了三年生的稔草芯,焚烧时烟气清正,不易散乱,最易“通传”。

      另一只手从裤袋里摸出那盒最普通的火柴,抽出一根,在磷面上轻轻一划。

      “嚓”的一声轻响,一簇小小的火苗亮了起来,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沈砚辞将火苗稳稳凑近黄纸的一角,纸张异常干燥,火舌立刻贪婪地舔舐上去。

      跳跃的火光在那张精致却过分冷淡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将平日里被强行压抑的痛楚与刻骨恨意,映照得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他看着那火光,另一只手拿起了那个白色信封。

      用手指捻开信封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整齐、质地挺括的纸。

      展开后是一张复印纸,上面清晰地印着“燕京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字样,以及他的名字。

      他捏着这张复印纸的一角,将它凑向了燃烧的黄纸。

      火舌先是试探性地舔了一下纸的边缘,随即像找到了新的燃料,欢快地卷了上来,迅速将纸张吞噬。

      复印纸燃烧得更快,发出一种更急促的噼啪声,边缘卷曲焦黑,字迹在火光中扭曲、消失,化作更亮的火焰和腾起的青烟。

      沈砚辞就这么捏着燃烧的纸,直到火苗快要灼到指尖,才松开手。

      残片落在石板上,继续燃烧,最终化作一小堆颜色更浅的灰烬,混入了原先的黄纸灰中。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间总弥漫着旧书和檀香气的书房,夏夜闷热,油灯昏黄。

      老头摇着蒲扇,凑近看他刚画的符,手指虚点着某个转折,声音慢而含混:

      “砚辞啊,看这儿。引东方生气,讲究笔顺气畅。这儿笔尖是不是顿了?重画吧,不急。画好了,锅里粥还温着。”

      那温和的声音隔着岁月的烟尘回想起来,带着一股让他鼻尖控制不住发酸的暖意。

      又想起病榻前,老头彻夜不眠地换冷毛巾,嘴里含混念着听不清的咒诀,眼神里是从未见过的慌乱。

      那时老头守着的,大概不只是一个发烧的孩子,更是这冰冷世间,最后一点相依为命的暖意。

      然后,记忆被强行拽入另一个场景。

      背景是沈家那奢华得刺眼,每一处装饰都透着金钱味道的客厅。
      女人穿着光滑如水的昂贵丝绸旗袍,怀里抱着一只毛发雪白的波斯猫,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一堆不洁的秽物。

      精心描画的红唇一张一翕,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诛心刺骨: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命硬克死了生母,现在又把那个来历不明的老鬼也克死了……

      啧,果然是野种,根子上就带着不祥,只配待在这种野地方自生自灭,出来也是脏了人的眼,平白辱没了沈家的门楣……”

      那鄙夷的、仿佛他连存在都是一种原罪的眼神,像一根淬了毒的冰刺,深扎心底,至今未曾拔出,一动便鲜血淋漓。

      火光在他眸底跳动,映出的却不是温暖的光,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那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是压抑到极致、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恨意,混杂着一种破釜沉舟、再无退路的决绝。

      像冰封万里的冻土之下,地火正在无声地奔流、积蓄,等待着焚尽所有枷锁的时刻。

      他恨。

      恨那些用肮脏手段夺走了老头性命的人。

      恨那个视他如污秽的沈家,恨那些轻描淡写就能决定他人命运、践踏他人珍视之物的高高在上的面孔。

      也恨当时那个年幼无知、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的自己。

      “嗤……”

      火焰吞噬了最后一点纸片,挣扎着跳动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

      一小堆混合着黄纸与通知书复印件的灰烬堆在石板上,颜色深浅不一。

      几缕淡青色的烟扭动着,挣扎着升起,在愈发沉静的紫色暮霭中画出短暂而虚无的轨迹,盘旋数圈,终于不甘心地散开,融进四周冰凉的空气里。

      沈砚辞沉默地看着那最后一缕消散的轻烟。

      握着早已成灰的纸张的手,缓缓松开。

      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白痕,此刻正慢慢被血色填满。

      晚风吹过,灰烬表层被拂动,露出底下未燃尽的一点纸边,隐约还能看到一个被烧掉一半的“京”字残痕,扭曲而固执。

      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碰那点残片,触感粗糙微温。

      然后,用力,将它彻底按入灰烬深处,碾碎,磨散,直至与其他灰烬再无分别。

      “嘎——嘎——”

      不远处,几株老树的枝桠间,几只羽毛漆黑的乌鸦毫无征兆地惊起,扑棱着翅膀,仓皇地投入更深的黑暗山林。

      嘶哑难听的叫声在空旷的山谷里空洞地回响,带来一股令人心悸肉跳的不安感。

      沈砚辞倏然抬起眼,视线锐利地投向声音消失的那片漆黑林翳,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一瞬,眸色深暗如夜。

      片刻后,他缓缓转回视线,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酒。

      手臂平稳地抬起,动作从容。

      手腕微转,杯口倾斜,清亮的酒液便成一线银亮,无声地坠落,“嗒、嗒”地滴在坟前微湿的泥土上。

      酒液迅速渗入,只留下几处颜色更深的湿润痕迹,空气中那股醇厚的酒香似乎也变得更加具体,混合着泥土和灰烬的气息。

      “酒还行,您将就喝。”

      沈砚辞低声说道,语气平淡,却比山间的暮霭更沉。

      “燕京大学……我考上了。”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响起的回应。

      “您从前总说,盼着我平平安安的,好好考个学,找条踏实的路。对那些神神鬼鬼、是是非非,知道些门道防身就好,千万别掺和进去。”

      山风穿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拂过他微颤的眼睫。

      “可我忘不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像是凿刻在冷硬的石碑上。

      “沈家害了您,这笔债,我会亲手讨回来。”

      轻轻放下空杯,杯底轻叩石板,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撑着膝盖站起身,腿有些麻,站在原地微微活动了一下脚踝。

      然后伸手,很轻地拂了拂衣摆上可能沾到的草屑。

      最后,他看了一眼那座无碑的坟。

      目光很深,很静,像要把这山坡的寂静、松风的气息、泥土的湿润,还有心里那片刚刚被火焰灼烧过、又迅速冷却硬结的角落,都一同刻进去。

      然后转身,沿着生满青苔的小径往下走。

      背影融入越来越浓的暮色,白色的衣衫成了一个移动的淡点,在苍茫的林间时隐时现。

      山下,城市的灯火早已连成一片浩瀚却遥远的光海。

      山风大了些,带着夜间的凉意,吹动他披散的长发和单薄的衣袂,向后飘扬。

      前路隐在蜿蜒小径的尽头,被深重的夜色和茂密的林木遮蔽,看不分明。

      只有他的脚步声,稳定地、一下下敲在石阶上,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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