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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第二章无心之善
      夜色如墨,将破庙浸得透透的。

      火堆的光只照亮方寸之地,更衬得殿角阴影浓重。江清砚处理伤口的动作稳而利落,针刺、穿线、打结,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近乎冷漠,可指间的力道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刻意的轻柔。

      谢云辞——这是黑衣少年刻在刀柄内侧的名字,此刻正靠坐在褪色的山神像基座上,任由江清砚摆弄自己的伤口。麻药的效力让他感受不到太多疼痛,但皮肉被牵扯、缝合的感觉依然清晰。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江清砚那双修长苍白的手上。

      那是一双典型的读书人的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虎口处有薄薄的茧,那是常年执笔留下的印记。可就是这样一双手,方才弹针、撒灰、启动机关,几乎瞬息之间放倒了四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矛盾。

      “你中的是‘赤蝎散’。”江清砚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打破了沉默,“刀上淬的。中毒不深,我已经用银针逼出大半,余毒需连服三日解药。”

      他说着,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两粒乌黑的药丸:“吞了。”

      谢云辞没有接,只是看着他。

      江清砚也不催促,将药丸放在他手边一块干净的布帕上,转身去火堆旁提来一个小铜壶,倒了半碗温水,又放回他手边。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对面席地坐下,拿起之前看到一半的《通鉴纪事本末》,就着火光继续读起来。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杀从未发生,仿佛地上还横着的四个黑衣人只是几尊塑像。

      谢云辞盯着那两粒药丸看了半晌,终于伸手拿起,就着温水吞了下去。药丸入喉,一股辛辣之气直冲脑门,紧接着是清凉的回甘,左腹伤处那隐隐的灼痛感果然消退了许多。

      “你懂医术。”他开口,声音比之前清晰了些,但仍带着失血后的虚弱。

      “略通。”江清砚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家母生前是大夫。”

      “方才那些机关、毒烟,也是令堂所教?”

      这次江清砚顿了顿,抬起眼。火光在他清亮的眸子里跳跃,映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不。”他平静地说,“是我自己琢磨的。我体弱,总得有些防身的手段。”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谢云辞却听出了话外的重量。

      一个先天心疾、体弱多病的少年,要“琢磨”出能瞬间放倒四个高手的机关毒术,需要看过多少书,试过多少遍,又独自在暗夜里演练过多少次?

      “你叫什么名字?”谢云辞问。

      “江清砚。江河的江,清白的清,砚台的砚。”

      “赶考的书生?”

      “嗯。”

      “去京城?”

      “嗯。”

      一问一答,简洁得像是在对暗号。谢云辞忽然觉得有些荒谬——自己满手血腥,被仇家追杀至此,却在一个萍水相逢的赶考书生这里,得到了一碗温水、两粒解药,和一处暂时的安身之所。

      “你不怕我是恶人?”他盯着江清砚的眼睛,声音里带上了刻意的冷意,“或许我杀过人,很多。”

      江清砚终于放下了书。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谢云辞的审视。那双眼睛太清澈了,清澈到能映出谢云辞自己此刻狼狈而戒备的模样。

      “我眼中所见,”江清砚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吐得清晰,“是一个人在昏迷时,仍死死攥着一枚褪了色的平安扣。”

      谢云辞浑身一僵。

      他下意识地去摸胸口——那里贴身挂着的,正是一枚用红绳系着的旧铜扣,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正面刻着模糊的“平安”二字。那是很多年前,阿姐在他第一次离家时,亲手给他系上的。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竟说不出话来。

      “我替你处理伤口时看到的。”江清砚重新拿起书,语气恢复了那种平淡,“能这样珍视旧物的人,心中总该存着一点善念。况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四个黑衣人。

      “若你真是十恶不赦之人,方才他们追杀你时,大可不必喊出‘谢云辞’这个名字。直接乱刀砍死便是。既报了名号,要么是有恃无恐,要么……”他看向谢云辞,“是恨你入骨,要你死个明白。”

      谢云辞的指尖微微发抖。

      不是怕,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被触动了。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书生,竟在瞬息之间看透了这么多。

      “他们是什么人?”江清砚忽然问。

      “仇家。”谢云辞答得简短。

      “江湖恩怨?”

      “……算是。”

      江清砚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他又翻了一页书,忽然轻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倒出一粒赤色药丸含下,闭目调息片刻,脸色才渐渐恢复。

      谢云辞看着这一幕,心中那点戒备不知不觉又松了几分。一个自身难保的病弱书生,确实不像别有用心之人。

      “你的伤,”江清砚睁开眼,看向他,“需要静养至少七日,不能动武,不能颠簸。”

      “我没有七日。”谢云辞声音冷硬,“最迟明日天亮,我必须离开。”

      “离开?”江清砚微微蹙眉,“去送死?”

      谢云辞抿唇不语。

      “追杀你的不止这一拨人吧?”江清砚继续道,“方才逃走的那个,定会回去报信。你若此刻离开,不出十里,就会遇上第二批、第三批。以你现在的状态,能撑过几轮?”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谢云辞最清醒的认知上。他知道江清砚说得对,可他没有选择。

      “我有必须去做的事。”他咬牙道。

      “比性命还重要?”

      “比性命还重要。”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忠伯在一旁缝补衣物,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打扰了这微妙的僵持。

      许久,江清砚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很轻,却莫名带着重量。他合上书,站起身,走到破窗前。窗外雨已停,山风穿过林隙,带来湿润的草木气息。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长夜将尽。

      “你要去京城,是吗?”江清砚背对着他,忽然问。

      谢云辞一怔:“你怎么知道?”

      “猜的。”江清砚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从此处往北,只有两条路。一条通往蓟州,一条直抵京城。蓟州贫瘠,无利可图;京城繁华,是非之地。你身上带着官制佩刀的痕迹,虽已刻意磨去徽记,但制式骗不了人——那是六扇门捕快专用的‘雁翎刀’改的。”

      谢云辞瞳孔骤缩。

      “你不必紧张。”江清砚走回火堆旁坐下,往火里添了两根柴,“我无意探究你的身份。只是想告诉你,我也要去京城赶考。”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着谢云辞。

      “此去京城还有三百里,山高路险,盗匪横行。我体弱,忠伯年迈,需要一个护卫。”

      谢云辞愣住了:“你……要我同行?”

      “互惠互利而已。”江清砚语气平静,“我为你治伤,提供掩护;你保我们主仆平安抵达京城。到了京城,你去做你的事,我去考我的试,两不相欠。”

      他说得条理分明,仿佛在谈一桩生意。可谢云辞听出了话外的意思——这是个台阶,一个既不伤他尊严,又能救他性命的台阶。

      这个书生,在给他留体面。

      “为什么?”谢云辞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萍水相逢,何必做到这一步?”

      江清砚沉默了。

      火光照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瘦而柔和的轮廓。许久,他才轻声开口:

      “三年前,我娘病重,我独自上山采药,失足滚落山崖。也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救了我,将我背回家,分文未取,连姓名都没留下。”

      他抬起眼,看向谢云辞。

      “我娘临终前说,清砚,这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可总该有人记得,善意是能传递的。今日你受人之恩,来日若有机会,便去帮一帮别人。这样,善意才能活下去。”

      殿内安静得能听见柴火爆开的噼啪声。

      谢云辞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瘦弱的少年,忽然觉得胸口某处被轻轻撞了一下。那是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暖意,从他冰封了太久的心里,裂开一道细缝。

      “你信你娘的话?”他听见自己问。

      “我信。”江清砚答得毫不犹豫,“况且,我读圣贤书,读的不就是一个‘仁’字?见死不救,有违本心。”

      四目相对。

      谢云辞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带着自嘲,也带着释然。

      “好。”他说,“我跟你同行。”

      江清砚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太多喜色,仿佛这结果早在意料之中。他起身,从行李中取出一套半旧的青色布衣,递给谢云辞。

      “换上吧。你身上这套太扎眼。”

      谢云辞接过衣服,触手是柔软的棉布,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干净净,还带着皂角的清冽气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背过身去,开始解自己染血的劲装。

      伤口处缝合的针脚细密整齐,敷上的药膏清凉镇痛。谢云辞换好衣服,转过身,看见江清砚正将他的刀和那套黑衣收进一个不起眼的藤箱底层,上面盖上书籍和杂物。

      “刀我替你收着,到京城再还你。”江清砚头也不抬地说,“至于地上这几位……”

      他看向忠伯:“忠伯,天亮后你去山下最近的村子报官,就说遇到劫匪火并,我们侥幸逃脱。不必提细节,官府自会处理。”

      “哎,老奴明白。”忠伯连连点头。

      “那你呢?”谢云辞问。

      “我?”江清砚理了理衣袖,重新在褥子上坐下,“我自然是在庙里等你。一个病弱书生,受惊过度,需要休养,不是吗?”

      他说这话时,脸上甚至带了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让他整个人生动起来,像是水墨画上忽然点了一抹暖色。

      谢云辞看着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温润无害的书生,心思之缜密、应变之从容,远超出他表面给人的印象。

      “你就不怕我趁你独自一人时,对你下手?”谢云辞忍不住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问题太过尖锐,甚至有些忘恩负义。

      可江清砚只是笑了笑。

      他拿起那卷《通鉴》,翻开之前看到的那页,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若真想对我不利,昨夜有无数次机会。况且——”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谢云辞脸上。

      “我既然敢救你,自然有把握,你不会。”

      谢云辞怔住了。

      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纯粹得近乎天真,却又坚定得不容置疑。在这个人人自危、步步为营的世道里,这样的信任太罕见,也太珍贵。

      珍贵到让他心头那点仅存的猜疑和防备,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殿外,天光渐亮。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透过破庙顶上的窟窿照进来,落在积满灰尘的供桌上,将那些残破的香烛照得纤毫毕现。山鸟开始啼叫,清脆的鸣声在山谷间回荡。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一段始料未及的同行之路,也在此刻悄然展开。

      江清砚重新低下头看书,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安静而专注。谢云辞靠在墙边,闭目养神,手却无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褪色的平安扣贴着肌肤,传来温热的触感。

      许多年后,当谢云辞再回想这个破庙里的清晨,他依然会清晰地记得那缕光,那卷书,和那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苍白清瘦的身影。

      命运的红线在那一刻悄然系紧。

      而他们谁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波澜壮阔、生死与共的岁月。

      但此刻,在这座荒山破庙里,只有晨光、书香,和两个少年之间,刚刚萌芽的、无声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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