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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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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赠令别离
净室内药香弥漫,混着淡淡的血腥气。
两张并排的木床上,谢云辞和江清砚静静躺着,皆面色惨白,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薛大夫净了手,站在两张床之间,目光沉凝如水。
他身后站着两个年轻的助手,是刑部从太医院临时调来的太医学生,虽有些紧张,但手法还算娴熟,正按照薛大夫的吩咐准备器械:银针、丝线、薄刃小刀、特制的缝合钩针……还有几瓶颜色各异的药水,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色泽。
“师父,一切都备好了。”其中一个助手低声道。
薛大夫点点头,走到谢云辞床边,三指再次搭上他的腕脉——脉搏已近乎停滞,但还未完全消失,正是假死状态的最佳时机。
“开始吧。”他沉声道。
助手们立刻行动。一人用银针封住谢云辞几处大穴,防止手术过程中血脉逆行;另一人则开始消毒器械。薛大夫则走到江清砚床边,轻轻解开他的衣襟,露出苍白瘦削的胸膛。
那颗心脏在单薄的胸腔下微弱地跳动,像即将熄灭的烛火。
薛大夫深吸一口气,从器械盘中拿起那柄薄如柳叶的小刀。刀锋在烛光下泛着寒芒,他手腕稳得像磐石,在江清砚心口上方划下一道精准的切口——
皮肉分开,露出森白的肋骨。特制的撑开器固定住创口,胸腔内的景象一览无余:那颗心脏果然已呈现灰败之色,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每一次搏动都显得异常艰难。
“记录。”薛大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心脏,“先天心疾导致心肌发育不全,心室壁薄弱,多处陈旧性瘢痕。能活到今日,已是奇迹。”
助手快速记录。薛大夫又转向谢云辞——同样的切口,同样的撑开,胸腔内那颗心脏却截然不同:强健、饱满、搏动有力,只是此刻因假死药而缓慢下来。
“供心者体魄强健,心脏功能完好。”薛大夫继续口述,“心室肌肉厚度正常,瓣膜完整,无病变迹象。是上佳的供体。”
他顿了顿,看向两个助手:“接下来是手术最关键的一步——离体、移植、缝合。记住,心脏离体后必须在半刻钟内完成移植,否则生机断绝。缝合必须严丝合缝,不能有丝毫泄露。明白吗?”
“明白!”两个助手齐声应道,额头已沁出汗珠。
薛大夫不再多言,重新净手,取出一副薄如蝉翼的丝质手套戴上。这是他用特制药水浸泡过的,能最大程度减少接触感染。
“离体开始。”
他的声音冷静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手下动作却快如闪电。特制的止血钳夹住主要血管,薄刃小刀精准地切断心脏与身体的连接——先谢云辞,再江清砚。
两颗心脏被小心取出,放在特制的玉盘里,以药水维持着最后一点生机。
江清砚的心脏灰败萎缩,只有孩童拳头大小;谢云辞的心脏饱满有力,还在微弱地搏动。
“移植。”
薛大夫将谢云辞的心脏放入江清砚的胸腔。他的手指稳得惊人,在狭小的空间里穿针引线,将血管一根根对接、缝合。细如发丝的羊肠线在烛光下几乎看不见,但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灵巧地穿梭、打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净室内只有器械碰撞的轻响,和几人压抑的呼吸声。窗外天色渐暗,已是黄昏时分。
终于,最后一根血管缝合完毕。
薛大夫直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气,额头上已满是汗珠。助手连忙为他擦拭。
“检查吻合处,有无渗漏。”
助手仔细检查,确认每一处缝合都严丝合缝。
“注入‘续命汤’。”
特制的药液通过银针缓缓注入心脏。片刻后,那颗移植的心脏忽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开始跳动。
一开始很微弱,像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细弱却顽强。渐渐地,跳动变得有力、规律,将新鲜的血液泵向江清砚全身。
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薛大夫又转向谢云辞的胸腔。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几根断掉的血管。他将江清砚那颗残破的心脏放进去——不是要移植,而是作为一种“媒介”。
“同生共死之术,关键在于两心相连。”薛大夫一边缝合,一边对助手讲解,“需将两颗心脏的部分组织融合,建立血脉相通。如此,生机才能共享。”
他将两颗心脏的残存组织小心对接,用特制的药膏涂抹,再用羊肠线缝合。那药膏呈暗金色,据说是用数十种珍稀药材炼制而成,有促进组织生长融合的神效。
当最后一线缝合完成时,异象发生了——
两颗心脏,明明隔着两个人的胸膛,却开始同步跳动!
咚、咚、咚……
节奏完全一致,仿佛是同一个人体内的心脏。
而随着心脏的同步搏动,江清砚和谢云辞的呼吸也开始同步,胸口起伏的频率一模一样。
“成了。”薛大夫终于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同生共死,血脉相连。从此,他们便是真正的……同命人了。”
他示意助手缝合两人的胸腔切口。自己则走到一旁的水盆边,慢慢洗手,洗去满手的血迹。
净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李尚书站在门外,没有进来,只是静静看着里面的一切。当他看到两张床上的人胸口都已缝合,呼吸平稳同步时,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薛大夫,辛苦了。”他低声道。
“分内之事。”薛大夫擦干手,“接下来三天是关键期。他们需要绝对静养,不能移动,不能受刺激。尤其是江清砚——他身体太弱,虽然换了心,但能否适应还是未知数。”
“需要什么药材、器械,尽管开口,刑部全力支持。”
薛大夫点点头,又道:“还有一事——手术虽成,但毕竟逆天改命。从今往后,他们每月月圆之夜必会心脉逆冲,痛苦难当。且两人性命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事……还望尚书大人保密。”
李尚书沉默片刻,缓缓道:“本官明白。此事只有这屋里的人知道,不会外传。”
他顿了顿,看向床上两人:“他们何时能醒?”
“最快明日,慢则三五日。”薛大夫道,“假死药的药效需要时间消退,且身体需要适应新的心脏。”
李尚书不再多问,转身离开。脚步声渐远。
净室里重归寂静。
两个助手开始收拾器械,动作轻手轻脚。薛大夫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闭目养神,他年事已高,这般大手术耗神极大。
烛火摇曳,将床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谢云辞醒来时,最先感受到的是痛。
胸口像是被撕裂后又粗糙地缝合,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头顶青灰色的帐幔。
这是……哪里?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刑部正堂,江清砚倒下,假死药,手术……
江清砚!
他猛地想坐起,却牵动伤口,闷哼一声又跌回床上。
“别动。”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薛大夫。
谢云辞艰难地转头,看到薛大夫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就着晨光翻阅一本医书。窗外鸟鸣清脆,已是次日清晨。
“他……怎样?”谢云辞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砂纸磨过喉咙。
薛大夫放下书,走过来查看他的伤口:“手术很成功。你们现在共用一颗心,他的命保住了,你的也还在。”
共用一颗心。
谢云辞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跳有力而规律。但他能感觉到,这心跳有些不同,仿佛……还有另一个频率在深处共鸣。
他转过头,看向旁边那张床。
江清砚静静躺着,脸色依旧苍白,但已不是死气沉沉的灰白,而是有了些微的血色。他的呼吸平稳绵长,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还活着。
谢云辞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你感觉如何?”薛大夫问。
“痛。”谢云辞如实道,“胸口像被撕开过。”
“正常。毕竟是开胸手术。”薛大夫给他把了脉,点头,“恢复得不错。但记住,三个月内不能动武,不能剧烈活动。你们的命现在连在一起,你若有恙,他也会受影响。”
谢云辞点头,又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快了。”薛大夫看了看江清砚,“他的身体在适应新的心脏,需要时间。也许今日,也许明日。”
正说着,床上的人忽然睫毛颤了颤。
谢云辞呼吸一滞。
江清砚缓缓睁开眼。眼神先是迷茫,聚焦,然后看到了谢云辞。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谢云辞看到江清砚眼中闪过无数情绪:困惑、茫然、惊愕,最后是……了然的悲伤。
他知道了。
他知道谢云辞为他做了什么。
“你……”江清砚开口,声音虚弱得像叹息,“何苦……”
谢云辞却笑了。那笑意很浅,却发自真心。
“我说过,要护你到京城。”他轻声道,“我做到了。”
江清砚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薛大夫识趣地退出净室,留下两人独处。
晨光透过窗纸,在两人之间投下温暖的光带。尘埃在光里飞舞,像细碎的金粉。
许久,江清砚重新睁开眼,看向谢云辞:“从此……我们就是同命人了?”
“嗯。”
“月圆之夜,心脉逆冲?”
“嗯。”
“祸福与共,生死同当?”
“嗯。”
江清砚沉默了。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指尖还有淡淡的青紫色——那是心疾多年的印记,或许永远不会完全褪去。
但他能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动,强健、有力,带着勃勃生机。
那是谢云辞的心。
或者说,是他们共同的心。
“值得吗?”他轻声问。
谢云辞看着他,目光深邃:“你救我时,可曾问过值不值得?”
江清砚一怔,随即苦笑。
是啊,破庙雨夜,他救下那个满身是血的黑衣少年时,何曾想过值不值得?
萍水相逢,生死相托。
或许从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经纠缠在一起了。
“账本……”江清砚想起正事,“刑部怎么说?”
“李尚书已经派人去查了。”谢云辞道,“药庐、观澜书院、都水司……一个都跑不掉。但此案牵扯太大,需要时间。”
江清砚点头,又想起什么:“那个叫水生的……”
“他走了。”谢云辞道,“留下话,说大仇未报,他还要继续查水鬼帮的余孽。让你保重。”
走了啊……
江清砚心中有些怅然。那个沉默寡言却重情重义的青年,终究选择了自己的路。
净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谢云辞道。
门开了,进来的是李尚书。他换了一身常服,看起来比昨日温和了些。
“醒了就好。”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两人,“感觉如何?”
“尚可。”谢云辞答。
李尚书点点头,沉吟片刻,道:“有两件事,需要告知你们。第一,水鬼帮的案子,圣上已经下旨,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观澜书院和都水司都已被暗中监控,一旦证据确凿,即刻拿人。”
他顿了顿,声音微沉:“第二……关于你们二人。同生共死之事,本官已下令保密,只有少数几人知晓。但你们毕竟身份特殊,一个是要参加会试的举子,一个是六扇门总捕头。如今性命相连,日后行事,需更加谨慎。”
江清砚和谢云辞对视一眼,都明白李尚书的意思。
科举、仕途、公务……他们未来的路,注定要比常人艰难得多。
“学生明白。”江清砚轻声道。
“下官明白。”谢云辞亦道。
李尚书看着他们,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放在江清砚枕边。
那是一枚玄铁令牌,正面刻“六扇门总捕”,背面是一个篆体的“谢”字。
正是谢云辞那枚。
“此令在京中还有些用处。”李尚书看着江清砚,“你身体尚未恢复,科举在即,难免有人趁机生事。持此令,可挡些麻烦。”
江清砚怔住:“这……”
“收着吧。”谢云辞开口,“李尚书说得对,你现在需要这个。”
江清砚看着那枚沉甸甸的令牌,又看向谢云辞,最终轻轻点头:“多谢尚书大人,多谢……谢兄。”
李尚书站起身:“你们好生休养。三日后若恢复得好,江清砚可回客栈准备科举;谢云辞暂留刑部,协助查案。”
他顿了顿,又道:“记住,你们的命现在连在一起。凡事……三思而后行。”
说罢,他转身离开。
净室里又只剩下两人。
江清砚拿起那枚令牌,在手中摩挲。玄铁冰凉,却仿佛还带着谢云辞的体温。
“持此令,京城无人敢轻易动你。”
那日破庙分别时,谢云辞的话犹在耳边。
如今,这枚令牌真的到了他手里。
而他们,也真的成了同命相连的人。
“谢云辞。”江清砚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等此案了结,等科举结束……”江清砚看向他,目光清澈而坚定,“我们一起去查你家的旧案。你的仇,我帮你报。”
谢云辞怔住了。
他看着江清砚苍白却认真的脸,胸中那颗共同的心脏,忽然跳动得快了一拍。
“好。”许久,他听见自己说,“一言为定。”
窗外,晨光正好。
而属于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