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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夜自习开始后,整个高一楼层空无一人。
      梁丘音从高三楼层下来,打算先回趟教室。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有种鬼片即视感。
      刚拐进班门,他差点和另一人撞个满怀。
      两人的心脏都颇为强悍,丝毫没有被对方吓到。
      “等等。”梁丘音叫住睡神。
      两人站在班门两侧对视。
      “下午发的作文你还有吗?”梁丘音问。
      “有。”
      “能借我看看吗?”
      “可以。”
      睡神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梁丘音也趁这功夫去拿夜自习需要的书本。等他收拾妥当后,睡神早已站在班门口等他。
      月光照进窗户,撒下一地银霜。
      “给。”
      “谢谢。”
      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鬼片变成了悬疑片。
      阶梯教室里人气十足。值班老师还没来,学生们的谈话声相当放肆。
      他们一同走去阶梯教室的角落,中间相隔一个座位坐下。
      作文纸铺开在梁丘音面前。红笔在右上角写了一个60。他细细读去,并找到了语文老师念作文时没听够的那几句话。
      原来,语言可以直抵心口。
      过完瘾后,他一手按住纸张平推过去。
      “作文还你。”
      睡神收起作文纸,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他好像并不在乎谁在旁边,谁不在旁边。他自成一个世界。
      许久,一根圆珠笔从左边伸过来,打招呼似的晃了晃。梁丘音摘下左边的耳机。
      “能不能帮我看看,这道题写得对不对?”
      睡神递过来一个物理习题本。
      梁丘音打眼一看,原来睡神不光汉字写得漂亮,连数字和字母都能写出楷书的韵味。
      他一行一行看下去,视线停在某个地方。
      “这里,”他拿笔尖点一下,“少了一个变量。”
      睡神挪到梁丘音旁边,“哪里?”
      清凉的薄荷味再次扑鼻而来。
      梁丘音拿来自己的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写下错误点之后的步骤。笔记本上没有横线,他的字迹却很直。
      他口中一边讲解,脑中一边回想起睡神是住宿生这件事。
      或许夜自习之前睡神回宿舍洗了澡。
      可这薄荷味又和普通洗发水的味道有些区别。它缺少了泡沫的绵密,多了些花的芳香。
      难怪刚才和他撞在一起的时候感觉怪怪的。
      同时梁丘音注意到,睡神没有穿校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酷似校服的运动衣。
      讲解完毕,睡神又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步骤。
      “我明白了,谢谢。”
      笔记本下方是梁丘音的随身听,歌曲正处于暂停状态。
      睡神瞥见单色屏上的歌名,随即投来一个毫无学术意味的眼神,“你也听这个人的音乐?”他又仔细瞧上一眼,问:“新专辑吗?”
      假如不是在学校里,假如他们刚才没有进行学习上的交流,那么这样的笑容和问题会让梁丘音认为他是在搭讪。
      “今年刚出的新专辑。”梁丘音说。
      “你在哪里买到的?”
      “电子一条街上有家店,店主专门收藏这一类音乐。”
      “该不会都是孤品吧。”
      梁丘音笑了,“我可买不起孤品。这个音乐人不算太冷门,前阵子我去的时候店里还有三四张。”
      “我不太熟悉电子一条街,方便告诉我那家店的位置吗?”
      梁丘音的神色略显犹疑。
      “不方便也没关系。”
      “倒也不是,”梁丘音解释道,“开店大哥脾气比较怪,而且每周只营业两三天,时间还不固定。你恐怕会白跑一趟。”
      睡神了然地点点头,眉心透着些许失望。
      见状,梁丘音眼角微翘,笑道:“你要是真想买,我带你去。”
      睡神一听,不禁小小惊喜了一下,语气轻快地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去?”他的眼底泛着透亮的光。
      “我这两天问问那大哥,然后再定,”梁丘音看向他,“你家住哪里?”
      “我家离市区比较远,在高科园附近。”
      怪不得需要住校。
      “你能去市少年宫那附近吗?”梁丘音问。
      “我家门口就有直达少年宫的公交车。”
      “那到时候少年宫门口汇合。”
      “行。”
      睡神的目光又落回随身听上。单色屏内,像素拼接起来的数字干净又单调。
      歌曲序号显示,这是专辑里的第十首曲子。
      当像素边缘的锯齿渐渐抹平、字符一点点舒展为印刷体时,睡神已站在逼仄狭长的小店里,手捧这张心念许久的专辑。
      在背面的曲目表中,他找到了第十首曲子的名称。
      翻过面来,专辑封面是一座浓雾中的悬崖。
      他端详了半天,一会儿平举胳膊离远看,一会儿又凑近了看,如此反复多次后,悄声对梁丘音说:“你不觉得封面这幅图……”
      “像一头濒死的狮子。”
      二人对视一眼。
      赞同是无声而强烈的。
      撕开塑料包装的声音传来。店主正在吃辣条。
      辣油的气味混着老旧杂志的潮味,闻起来就像老房子楼道里经久不散的油烟。
      这家店与其说是一间屋子,不如说是在一楼楼道里隔出了一道库房。货架另一边时常有穿拖鞋的住户经过。
      楼房外,售卖各类电子产品的摊主支起天幕,遮挡了阳光,使得人身处店内犹如憋在地下室般不见天日。
      货架上的分类很随意。CD、磁带、旧杂志混合摆放。或许是按照商品的发行年代排列。货架上也没有任何标签说明。
      “靠……”睡神轻声啐骂。
      “怎么了?”
      “打口碟。第一次见。”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刮了一下CD背脊处的豁口。
      低矮的顶灯昏黄幽暗,眼睛盯久了不免酸涩。
      “就这个了。”睡神从裤兜里摸出钱包。
      “欣哥,”梁丘音熟络地喊道,“还是这张。”
      店长塞了一大口辣条后扔掉包装袋。他蹭了蹭手,从矮柜里揪出一条白色塑料袋,搓开后对睡神说:“二十。给,自己放。”
      收钱时,店长手臂上的蛇形纹身从袖口里爬出来。那条蛇衔起钞票,又扔进抽屉,再叼起一罐可乐,喂给它所附身的主人嘴里。
      “走了,欣哥。”
      店长瞅也不瞅一眼,举起可乐罐以作送别。
      两人走出楼道,阳光乍现。
      “呼——幸好是你带我来。”
      “喝可乐吗?”
      睡神很是惊奇,“这是什么仪式?”
      “倒也没什么,”梁丘音向后捋下碎发,“庆祝重见天日。”
      “冲你这句话,我高低得来一瓶。”
      两人直奔小卖部而去。
      “我请你吧。”
      “嗯……”
      正纠结的功夫,睡神已经买好两瓶冰镇可乐。他递给梁丘音其中一瓶,“买到正品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之前买的是盗版碟。”
      “之前你在哪里买的?”
      “二手音像店。”
      “哦。”梁丘音偏过头去,委婉地打了个可乐嗝,“难怪。”
      人行道上挤满了倒卖电子零部件的商贩,水果蔬菜摊则占据了马路牙子外侧。两人沿马路边的窄道随意地溜达,时而并排,时而一前一后。
      “之后还会再版吗?”睡神问。
      “CD很难再版,说不定会出黑胶。”
      睡神
      “如果再有进货,我让欣哥帮你留一张。”
      “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不能白喝你的可乐。”
      睡神笑了,“你经常来这?”
      “每一两周来一次,只要来了就顺便去店里扎一头。”梁丘音眉梢一翘,“对了,欣哥是咱们校友。”
      “不是吧?”
      “比我大八岁。看不出来?”
      “没敢细看。”
      “欣哥长得不吓人呀。”
      “我怕他那蛇窜出来咬我。”
      梁丘音愣了一瞬,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
      两人溜达到一个地摊前,梁丘音停下脚步。
      “稍等我买个东西。”他转而向摊主说道:“老板,来两个SD卡。你这有视频采集卡吗?”
      “有。你要什么接口的?”
      “能连摄像机就行。”
      摊主在众多小部件中挑了一个,“这个够你用了,四个数字信号接口。要几个?”
      “两个。”
      趁他付钱的时候,睡神好奇地问:“你在文艺汇演上有节目?”
      “没有,”梁丘音接过塑料袋,“我管摄像。”
      两人继续压马路。
      “学生还能管这个?”睡神好奇地问,“那到时候我们在班里看到的节目,就是你录的?”
      “转播归其他人管,摄像机位也是提前固定好的,我坐旁边看着就行。”
      “哦。所以下午自习课你经常不在。”
      梁丘音顿觉讶异。他一直以为睡神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
      前面是公交车站,站台上东倒西歪地靠着几个年轻人。
      停靠在街边的出租车拉了客,排出尾气卷起尘土扬长而去,像极了家里那个不招人喜欢的亲戚,去你家嗑了一地瓜子皮,又放了俩屁然后拍屁股走人的样子。
      “一块儿原路返回吧。”梁丘音看了眼站牌,上面贴满了小广告。
      “行,反正我也不认识别的路。”
      “你住得那么远,平时去哪里逛?”
      “我家离D大学的主校区很近,闲着没事儿就去大学城里溜达。图书馆对外开放。”
      梁丘音指着远处的一栋白顶建筑,说:“那里是市图书馆。”
      睡神也一同望过去。
      兜里的手机在震动。梁丘音点开收件箱,是哥哥发来的信息:你在哪?
      弟:电子一条街。
      哥:带借书卡没?
      弟:带了。你用?
      哥:嗯。来一趟。
      弟:等着。
      手机揣回裤兜,梁丘音问:“去看看?正好我也要去。”
      睡神一点头,“走着。”
      两人抄近道步行了将近一刻钟,市图书馆的侧脸立在眼前。
      正门口的广场上设有圆形喷泉,大门外是一条高架快速路,市中心繁华的容貌林立于道路两侧,与先前市井味浓厚的电子一条街风格迥异。
      弟:到了,你在几楼?
      哥:七楼
      电梯门一开,睡神以为自己进了菜市场。
      原来是公共自习室。
      梁丘昱正坐在最靠近电梯的那一排,大敞双腿玩游戏机。
      “哥。”
      “这把马上结束!”
      睡神似乎说了什么,但梁丘音没有听清,于是他凑近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这里有很多咱们学校的人。”
      “赢了!”大昱高喊着跳起来,正好看到面前两人贴近的景象,“你同学?”
      “嗯。”梁丘音从包里翻出借书卡,“晚上到家还我,我带同学去转转。”
      大昱像夹烟似的夹走了卡片,回头和长桌上的几人招招手,又单手搭了下梁丘音的肩膀,而后扬长而去。
      “走吧,”梁丘音对睡神说,“去个安静点的地方。”
      七楼公共自习室之外的区域不对外开放,因此扶梯上不来。两人乘电梯下到六层,在一排排书架间兜兜转转,终于来到天井扶梯口。
      向下看去,扶梯呈折线状插入土地,极大的纵深令人眩晕。
      “你想看哪一类的书?”梁丘音小声问。
      睡神抬头,六层挂牌上写着“音乐、美术、影视类”。他迈开腿,“下去看看。”
      每下到一层,他便抬头寻找,最终在三层停了下来。
      虽是第一次来,但睡神很快便锁定了一排书架,掂着脚取下一本精装书。
      考古人员挖掘出古代珍稀遗迹时的神情,大概就是这样吧。
      “那边有沙发。”梁丘音说。
      两人落座后,睡神的目光立刻凿进文字当中,进入无人之境。
      梁丘音去下一层也找来一本书看。
      半个下午的时间,梁丘音读完了一本推理小说。
      当他读完最后一句话再次抬起头,以往那种结束了一段旅程的空虚感却没有准时到访。脑中的声音早已停止,演出也已落下帷幕,只有图书馆里的安静一如既往。
      他突然想起身旁还有个人。
      沙发另一角,睡神仰头而靠,闭着眼睛,喉结不时滚动一下。
      睡着了?
      应该不是。更像是在闭目养神。
      书倒扣在他的一条大腿上,手掌盖住书脊。
      不知为何,梁丘音萌生了一种错觉。
      难不成他在用意念读书?
      这念头一闪而过,荒谬又可笑。梁丘音轻笑出声。
      下一秒,睡神掀开眼皮,眨了两下后直起身。
      “睡着了?”梁丘音问。
      “没。”
      “这本我看完了,下楼去还。”
      “我也去。”
      说罢,睡神正打算站起来,结果又跌回沙发里。
      “怎么了?”
      “腿麻了……”
      梁丘音一笑,拿起睡神腿上的书,“我一趟去了得了。”
      他慢慢溜达去还书。当他再次返回时,睡神正插兜站在扶梯旁。
      “腿好了?”
      “凑合吧,我——”
      两股肠鸣声同时响起,替他说完了下半句。
      梁丘音看了看手表,已经将近六点。两人一同踏上扶梯。
      “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睡神问。
      “什么都有。土豆粉、小馄饨、盖饭、回转寿司。再远点儿还有家火锅。”
      “火锅?有多远?”
      “走十来分钟就到了,是老式的铜锅火锅,不知道你——”
      “就它了。”
      梁丘音点头同意。他摸出手机,给哥哥发了一条信息:我晚点回去。
      很快,哥哥的回信来了:我也是。
      他紧紧握住手机,半晌才揣回兜里。
      火锅店生意兴隆。此时正值饭点,两人桌需要排队。
      等候区几乎坐满了人,只剩梁丘音旁边空出一块勉强能做俩瘦子的位置。
      一对年轻情侣挤过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在犹豫什么。
      随后,情侣中的女生坐在梁丘音边上。
      相隔一道屏风,后面一桌子人正在涮肉。吸溜吸溜的声音在两个饥饿如狼的人听来无异于一种挑衅。
      “你说,我要是拿他们一盘肉吃,会不会太冒犯了?”睡神问。
      “算扯平吧。”
      话音刚落,那对情侣同时扭过头来。男生嘀咕一句:“卧槽,是男的。”于是他们调换位置。男生挨着梁丘音。
      “卧槽!蟑螂!”
      睡神大呼一声,惊得不少客人上下左右地看。
      一些等在远处的人直接转身离开。旁边的情侣很快也走了。
      梁丘音惊神未定,不安地问:“哪呢?”
      睡神淡淡回道:“已经走了。”
      “……”
      微妙的沉默笼罩着两人。他们似乎都没什么劲儿说话了。不过幸运的是,很快就有了空桌。
      “你先来。”睡神推过来一张点单纸。
      “咱们要什么锅?”
      “我一般点鸳鸯。辣锅涮肉,汤锅涮菜。”
      “小辣行么?”
      “行。”
      梁丘音在纸上打了几个巨大的对勾。
      “肥牛肥羊都吃吗?”他问。
      “都吃,多来点。”
      由于他写的数字太大,牵连了上下三排,索性直接在餐品名称上画一个大圈。
      “给,你再看看。”
      睡神接过铅笔。为了使风格统一,他也画了两个大圈。
      点好单后,睡神向外挪了挪,“我去拿蘸料。你喜欢吃哪口?我一起拿。”
      “一大勺芝麻酱,一小勺韭菜花。”
      睡神挑了下眉,离席而去。
      蘸料区也异常拥挤。过了好久 ,他端着一个托盘返回。
      他先递给梁丘音一碗芝麻酱加韭菜花,又在两人中间摆了几个小果盘,最后在自己面前放了两碟蘸料:一个是油碟,另一碟和梁丘音的一模一样。
      “没吃过你这种,尝尝。”睡神说。
      “没想到你会喜欢这种老式火锅。”
      “受我姥爷影响,”睡神扎了一块哈密瓜,“六十多岁的人,自己能涮五盘羊肉,喝着酒,边吃边讲历史故事。”
      “怪不得你……”梁丘音在斟酌用词,“之前上课,偶尔能听见你补充的小故事。”
      “影响你上课了吧?”
      “我觉得你比老师讲得好。”
      “没有被剧透的感觉?”
      梁丘音摇摇头,“正好相反,我挺喜欢被剧透的。”
      “为什么?”
      “增加一些掌控感。”
      睡神眉间多了几道浅浅的沟壑。
      “怎么?不理解?”梁丘音反问。
      睡神摇头。他又思索了片刻,说道:“这就像是,别人在看第一遍,而你在看第二遍。”
      这回换成梁丘音满脸不解。
      睡神缓缓道来,“对于喜欢的书或电影,虽然已经知道后面的剧情,但依然会重新再看,这个时候不就等于被自己剧透了嘛。只不过在你这里,打一开始看的就是第二遍。”
      梁丘音抽了根牙签,连扎了几块哈密瓜塞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碎咽下。
      “我没这么想过。这个视角很有趣。”
      这时,服务员过来上菜。
      热汤逐渐升温,直至沸腾。
      之后,两人迫不及待地往锅里下肉。
      几碟肉下肚,他们又是两条好汉。
      “你呢?你讨厌被剧透吗?”梁丘音问。
      “如果是无意间被剧透,那我并不反感。我会把注意力放在过程上,看看故事是怎么发展到那一步的。”睡神捞起一块肥牛,“侦探小说除外。要是直接告诉我凶手是谁,那就太没劲了。”
      梁丘音边听边笑。睡神以为自己看错了,特意歪过头避开热气,仔细瞧上一眼。
      “你笑什么?”睡神问。
      “我原本以为你的话很少。”
      睡神乐了,“全当你夸我了。”
      “本来就是夸你。”
      两人又叨了几块肉。
      “能跟我讲讲你的掌控感吗?”睡神问。
      梁丘音拿筷子捞了几下,没捞着牛百叶,便从旁拿了个夹子。
      “你想知道什么?”他看了眼睡神。
      “以此类推,我猜你应该不喜欢惊喜,对吧。”
      梁丘音点头。
      “对你而言,是惊吓。”睡神又补充道。
      滚烫的汤汁沿夹子内侧的凹槽回流,梁丘音啪的一下松开手,下意识用嘴含住被烫到的拇指。
      “喝饮料吗?”睡神问。
      “雪碧。”
      他去冰柜里拿了两瓶雪碧回来,递给梁丘音一瓶,“给,正好冷敷一下。”
      之后,他又抽了两张餐巾纸,拿起梁丘音面前的夹子,顺手擦干净上面的汤汁。
      “你继续。”梁丘音的手指在易拉罐顶部打转。
      “继续什么?”
      “继续你的以此类推。”
      睡神喝了口雪碧,想了想说道:“你听歌的时候,是不是从来不会随机播放?”
      “对,而且我只按专辑的曲目顺序听歌。”梁丘音发觉面前的人不似方才那般笃定,于是玩心四起,“你以后不考虑读个心理系?”
      “我打算读中文系。”
      嗯?
      “不过我懂你的意思。”睡神的视线低垂,随即又抬起眼,悄悄观察梁丘音的脸色,试探地问,“让你不舒服了?”
      “没有,人都是会变的。两三个习惯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梁丘音神色如常。
      睡神欣慰一笑。
      “之前上课的时候光听你捧哏了,今天你来当主角。”梁丘音说。
      “什么意思?”
      “给我讲一个你最近看过的故事吧。”
      “电影吗?”
      “电影,小说,漫画,都可以。”
      音响里的歌声委婉舒缓,正好适合听故事。
      “讲一个半年前我看过的一个故事吧。”
      睡神暂且放下筷子。他的目光虚落于某点,手掌伏案,而后娓娓道来。
      “一个下雨的晚上,男人在桥上遇见了一个女人。女人站在桥边,呆呆地看着河面。男人一眼就看出来,这女的想寻短见,于是对她说,这里的水很浅,投河也死不了。”
      梁丘音心想,这男的真够愣的。
      “那女的心里有点傲气,嘴上笑着不承认,转身便走了。当晚,两人又在男人打工的小吃摊上碰面了。那男的就是个臭打工的,根本不会做饭,连水桶里的鱼都抓不住。”
      “这女的看不下去,便撸起袖子来帮他。她说,对待鱼要像对待女人一样,要有耐心,急不得。”
      “碰巧这时来了其他客人,女人索性招呼起客人来,跟男人一起张罗小吃摊的生意。人家本来也是客人,可一晚上过去,女的一口饭没吃上,小吃摊的生意倒是很好。”
      睡神轻蹙眉头,似乎很入戏。
      “两人临别前,女人说自己第二天就要去妓院工作了,今晚是她能自由走动的最后一晚。她过得很开心。”
      “男人看着女人的背影,没说什么。后来,他几次路过妓院,在外面看到了女人。可他没钱。”
      “再后来,男人好像想通了,借钱也要去妓院。”睡神轻笑,“去了也不干活,俩人坐着纯聊天。他这才知道,原来女的是为了给丈夫还债,才被卖到这来的。”
      “某个晚上,男的想带她逃出妓院。”
      梁丘音的眼睛在等着后续。
      “其实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乎他们最后是否在一起了。”睡神跳出剧情,拿来一个捞勺,“我甚至在想,如果他们真的私奔了,那真是个俗透了的结局。”
      他捞起锅底的虾滑,并放在一个空盘子里。
      “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梁丘音接上。
      “嗯。”睡神的眼神暧昧不清。
      沸腾许久的汤汁渐渐浓稠。
      睡神沉默了一秒,转而问道:“你能接受爱而不得吗?”
      热气熏得梁丘音脸颊绯红。他的筷子停在半空,“如何定义‘得到’?”
      “比如最简单的,你们在一起了。”
      “每天起床睁眼就能见到。一起吃饭,一起生活。像这样?”
      “差不多。”
      梁丘音哼笑一声,手指插进发丝,“得到了又能怎样?你又不确定对方心里想的就是你。”
      “你希望对方心里想的必须是你?”
      “不,对我来讲无所谓。”
      睡神顿了一下,说道:“这我倒是没有料到。我以为你会是占有欲很强的人。”
      梁丘音笑着夹起几块虾滑,不予回答。
      “不过对我来讲,能每天见到就足够了。”睡神说。
      “你讲的这个故事里,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的理由是什么?还是说有一方放手了?”梁丘音问。
      “一开始有他人阻挠,最后是男方放手了。”
      “为什么?”
      睡神耸耸肩,“如果让我找个答案,那我会说是‘成全’。不是成全她和别人,是成全她去过自己的生活。”
      “你能理解男方的做法?”梁丘音又问。
      “我觉得我能。”
      桌上摞了不少空盘子。梁丘音拿来单票,所有菜品都上齐了。
      “我想吃粉丝,你要么?”他问。
      “我要宽粉。”睡神唤来一名服务员,各追加了一份。
      “光听你这么讲,说实话,我无法理解男方的做法。”梁丘音说。
      “你觉得你看过剧情之后会改变想法吗?”
      “不知道。但我想看看你说的这个故事。”
      “可以啊,”睡神应得很快,“改天来我家看?”
      啪的一下,有什么东西断掉了,悄无声息。
      梁丘音顿觉脑后一松,丝丝缕缕遮住了脸颊。
      他往身后寻找,捡起断掉的皮筋。
      此时服务员来上菜。
      “姐姐,”他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对女服务生微笑,“你有多余的皮筋吗?”
      女生亮着眼睛,忙点头道:“我帮你找一个。”
      梁丘音向后理顺自己的长发,说道:“等会儿我再下粉丝吧,我可不想头发上粘到麻酱。”
      睡神拿起一碟宽粉,下到锅里。也许是因为宽粉太滑,鸳鸯锅的两边各跌落了一些进去,几滴红油溅到他的袖口。
      女生疾步走来,递给梁丘音一根皮筋。
      “谢谢。”
      “不客气,慢用。”
      梁丘音迅速在脑后绑了个发髻。之后他夹起粉丝放入漏勺,再将漏勺浸于锅中,一手扶着勺把。
      “你家周末没人吗?”梁丘音问。
      “总有没人的时候。”
      “如果到时候带作业去你家,会不会很扫兴?”
      “外挂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漏勺浮出水面,粉丝滚入麻酱碟中。
      梁丘音拿筷子搅和搅和,使每一根粉丝均匀裹上麻酱。两三口的功夫,碟子便空了。
      “你的宽粉还没好?”他随口一问,仰头喝光雪碧。
      “哦。”睡神不知在发什么呆,“我看看。”
      他捞了两三根宽粉上来,放入麻酱蝶里蘸了又蘸,直到它裹上厚厚一层、快要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吃饱喝足,梁丘音闲着无事,把玩起桌上的铅笔。
      “对了,你是不是学过书法?”他问。
      “嗯,小时候练过硬笔书法。”
      忽然,梁丘音不知回想起了什么,面露苦涩。
      “谁灌你胆汁儿了?”睡神笑着问。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我的一生之敌。”
      “哦?是什么?”
      梁丘音抿紧双唇,咬牙切齿道:“田字格。”
      “咳咳……”睡神呛了一下,随即乐得不可开交,“实话跟你说,之前咱们隔着一条过道,我一扭头就能看清你的字。”
      “说明你视力好。”
      睡神微微一笑,“字大显丑。你写那么大的字,看上去却很舒服,如果字再小点会更好看。”
      梁丘音愣了半晌,像是这么多年扣掉的卷面分全都补了回来。
      两人走出饭店时天已漆黑。
      睡神站在冷风里打了个哆嗦,“这么晚了,我打车回去,顺便捎上你吧。”
      “哦,给我放在少年宫就行。”
      正巧有空车经过,睡神拦了下来。
      夜晚路况通畅。不出十分钟,出租车便停在少年宫大门口。梁丘音一手拎好包,一手握住内把手。
      他没有下车。他的双眼紧盯着车窗外。
      睡神也向外望去。副驾驶座的头枕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好往梁丘音那边倾身。
      主楼门口亮着一盏灯,灯下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他今天刚见过一面,是梁丘音的哥哥。
      另一个人是女生。
      司机回过头来,还没开口就被睡神手势制止。
      女生挥手告别,坐上停在路边的私家车。梁丘昱步下台阶,向少年宫大门走来。
      “我先走了。”梁丘音转头对睡神说。
      可那双猫眼分明是空的。他没有在看任何东西。
      当梁丘昱经过出租车外时,梁丘音打开了车门。
      “师傅,去高科园。”
      汽车驶离时,兄弟两人依旧相对站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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