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锋》敕风令月

5、重游

　　定北侯府的红绸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离大婚只剩几日,府中上下愈发忙碌起来。丫鬟们抱着嫁妆清单来回穿梭,管事的嗓子都喊哑了,还在不停地吩咐着各种事宜。

　　元识清本以为婚礼之前会消停些,没想到宴会第二天一早,太子府的刘公公就亲自登门了。

　　“元大人。”刘茂功笑得和气,“殿下那边已经着手安排您的住处了。老奴今日带了几个人手过来,想着先把您的一部分行李搬过去,这样等大婚结束,您入府就方便了。”

　　元识清连忙起身行礼:“有劳刘公公了。”

　　刘茂功摆摆手:“元大人客气。”他笑道,“当今陛下为了向中原儒学靠近,效仿前朝让太子出阁,因此殿下并不住在东宫,而是另在外面开衙建府，咱们府上规矩也没那么多，元大人届时不必觉得拘束。”

　　“多谢刘公公提点。”

　　刘茂功客套了几句，又留下几个人手帮忙，这才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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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一日,元识清收到了太子的拜贴。

　　阿槐拿着那张帖子进来时,手都有些发抖:“公子,太子殿下要来咱们府上!”

　　元识清接过帖子看了一眼,心下了然。这侯府原是太子外祖父的宅邸,想必太子小时候也曾在此玩耍,留下过许多童年记忆。如今大婚之后府邸就要交出去,他大约是想趁此机会来追忆一番。

　　“我知道了。“元识清放下帖子,“明日一早,你就带人在府门口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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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辰时初刻,元识清就带着府中仆从在门口等候了。

　　不多时,一辆装饰华丽的车驾缓缓停在府门前。刘茂功先下来,朗声道:“太子殿下驾到——”

　　元识清连忙带人跪下行礼。

　　车帘掀开,宇文珩从车上下来。他今日没穿朝服,只着了件墨色常服,腰间系着玉带,看起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随意。目光扫到跪在地上的元识清时,他略一怔,随即冷哼了一声。

　　倒是乖觉,知道自己以后就是他的主君了,就开始讨好了。

　　“起来吧。“他淡淡道。

　　元识清起身,恭敬地引着太子往府内走。

　　进了府门,宇文珩便发现府中静悄悄的。虽然到处挂着红绸,但并不像大婚前夕该有的热闹景象,反而空荡荡的,见不到几个仆人。他心下明白，这是元识清特意安排的，怕仆从们搅扰到他。

　　“让他们都下去。“宇文珩转头对随行的侍卫道,“本宫有元大人陪着就行。”

　　侍卫们退下后,院中便只剩下太子和元识清二人。春日的阳光洒在园中,照得那些红绸越发鲜艳。两人并肩而行,脚步声在空旷的院落里格外清晰。

　　走到内院时,宇文珩忽然停下脚步。他抬头看着檐下的一块匾额,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嘴角甚至勾起一丝笑意。

　　元识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匾额上写着”临风阁”三个字。字迹稚嫩,笔画尚不稳健,一看便知是孩童所书。

　　“元大人。“宇文珩忽然开口,“你觉得这匾额的字如何?”

　　元识清仔细看了看,斟酌道:“笔力稚嫩,像是孩童所书。只是……殿下您看,这笔锋之中隐隐透出几分疏狂之气,写字的人,只怕从小就有鸿鹄之志。”

　　他转头看向太子,好奇道:“不知是谁写的?在下倒想一睹此人风采。”

　　宇文珩被他逗笑了,低声道:“就在你眼前,还看不够?”

　　元识清一愣,随即恍然。他看像太子，只发现他眼神含笑，低头看着他。知道是太子在故意打趣。元识清耳朵微微红，太子见他这个样子，朗声大笑起来，继续往前走。

　　园中景色依旧。花开得正好,树影婆娑,假山流水,一切都像记忆中那样……

　　宇文珩走过一间间房屋,脚步越来越慢。这里是外祖父的书房，那里是舅舅的卧房，还有那边，是表兄们练武的院子。

　　每一个地方，都藏着他童年的记忆。

　　他记得在外祖父的书房里，年幼的他站在矮凳上，外祖父有些粗糙的手握着他的小手，在纸上教他写牌匾。
　　他记得舅舅带他去骑马，舅舅骑术高超，在马背上如履平地。
　　舅舅会把他抱在马背上，策马飞奔，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让他兴奋得大喊大叫。
　　他还记得表兄们陪他练武，他们力气大，总是让着他，但又不会让得太明显，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厉害。

　　那时候的日子真好。家里人多热闹，每天都有笑声。

　　宇文珩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还能听到那些声音——外祖父的笑声，舅舅的吆喝声，表兄们的打闹声。

　　但当他睁开眼睛，眼前只有空荡荡的院子，和寂静的房屋。

　　那些人，都不在了。

　　宇文珩站在院中,怔怔地看着墙角的一丛海棠。花开得正艳,粉白色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盯着那花喃喃道，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凄楚。

　　元识清站在他身后,看着太子那孤寂的背影,心中忽然一酸。他一直以为太子是个冷硬刚强的人,今日却见到了他不曾示人的另一面。

　　当年叛军围城,元识清虽然还小,但也听说过那场惨烈的战役。皇后的母族为了保住金陵,举族披甲上阵,就连十几岁的少年都上了战场。那一战,定北侯率领全族子弟守在城门口，与叛军血战三天，终于等来了援兵，这一战，侯府满门忠烈。最后皇帝登基了,江山保住了,可那些人再也回不来了。皇后受到打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终也撒手人寰。

　　元识清想到自己在江南的家。虽然有元晖这个定时炸弹,但父母和睦,他与弟妹们关系亲厚,远房祖叔伯们也都疼爱晚辈。每到年节,一家人团团圆圆,热热闹闹。

　　而太子呢?

　　他也不过比自己年长两三岁,却经历过这样残酷的事情。两年前母亲病重时,父皇却在扶持他的弟弟,那时他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元识清默默看着太子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更像是……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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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渐渐升高了，阳光也越来越暖。宇文珩在府里转了一大圈，终于走到了后花园。后花园很大，种了很多花草树木。现在正是春天，各种花都开了，姹紫嫣红的，美不胜收。太子在花园里站了一会儿，那份对亲人的追思带来的压抑，终于随着眼前这盎然的春意渐渐平复。

　　就在这时，元识清的小厮从花厅的方向走了过来。

　　“太子殿下，公子。”那小厮行了一礼，宇文珩看他一脸的机灵劲，“午膳已经准备好了，就摆在花厅里，请殿下移步。”

　　宇文珩点点头，随他步入位于花园一隅的花厅。

　　午膳是元识清从江南带来的厨子做的。这个厨子是母亲谢氏特意从自己小厨房里拨过来伺候两兄妹的。因怕他们刚到北方，不习惯北方的吃食。

　　这个时节天气正好,阳光温暖却不灼人,各色花卉开得正盛,香气阵阵飘来。宇文珩走进花厅,看到满桌的菜肴时,略微挑了挑眉。这些菜式精致小巧,色泽清雅,一看就是江南做法,与北方的大鱼大肉截然不同。桌上还摆着一套茶具,青瓷的茶壶里飘出淡淡的香气。

　　元识清亲自给他斟茶，宇文珩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清冽甘甜,回味悠长,确实是好茶。他放下茶盏,看着满院春色,又看了看对面那人,忽然笑道:“你倒是会享受。”

　　元识清浅笑。

　　宇文珩的目光落在对面人身上。今日这人穿了件青绿色的长衫,颜色清雅得如同山间初醒的嫩芽,衬得他肤色越发白皙。坐在这满园春色中,就像画中人。

　　宇文珩忽然有些恍惚，思绪回到了初见那日。

　　元识清那时也是穿着这样雅致颜色的衣裳,被围在一堆身着朱紫官服的老臣中间,看着格外惹眼。那时他就觉得,这人就该坐在花木之间,而不是被困在波诡云涌的朝堂之上。

　　如今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此姣好容颜，即使对方是男子,他也想把园中所有的花都给他插满头。

　　这念头一出来,宇文珩自己都愣了愣。

　　“殿下?“元识清见他发呆,轻声唤道。

　　“无事。“宇文珩回过神,拿起筷子,“用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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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过午膳,宇文珩便回府了。

　　回府的路上,刘茂功坐在车辕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太子靠在车厢里,眼睛微闭,嘴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这笑容极淡,若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但刘茂功侍奉多年,哪里会看不出?

　　他笑道:“殿下今日心情不错?”

　　宇文珩睁开眼,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刘茂功大着胆子继续道:“殿下平日里也没什么玩伴,只有那几位小将军,都是军中粗人,直爽是直爽,却少了些雅趣。如今见到元大人这样的人,想必觉得新鲜吧?”

　　宇文珩还是不说话,只是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

　　车驾在太子府门前停下。

　　宇文珩下车时,忽然吩咐道:“刘茂功。”

　　“奴才在。”

　　“去告诉厨子,从今天开始,学做江南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