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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万物生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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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天的海在小蓝书发了条动态,是一张车票的照片,配文很简单:走了。
几分钟后,崔的私信亮了起来。
“崔,我还是会害怕。怕失败,怕证明自己果然不行。我该怎么办?”
崔放下手头的东西,看着这条消息。似乎能透过文字看见一张年轻却紧绷的脸。她想了想,开始回复。
“怕就对了。我们都是普通人啊,要是什么都不怕,那才奇怪呢。”
“不过,我发现,我们怕的失败,有时候是个假想敌。好像人生只有成功和失败两个格子,只要跳不进成功,就会掉进失败的无底洞。”
“不是这样的。你这次去,不是要去跳二选一格子的,就当是去看看。看看那座城市的天气合不合你脾气,看看那里是不是你想的样子,看看独处的时候自不自在。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好了。”
消息发过去。过了一会儿,对方回:“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但心里还是慌。”
崔看着这个慌字,一个念头很自然地浮了出来。
“有个事,忽然想跟你说。”
“什么事?”
崔紧张得手心冒汗,飞快打字,“我最近想做个新尝试,找人聊聊天,类似于访谈。就是,记录一下像你这样的人,正在经历的这个阶段。不是等成功了再来分享经验,就是现在,这种有点慌又硬着头皮往前走的真实状态。”
“你愿意做我的第一个聊天对象吗?”
这一次,沉默了很久。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啊......我现在一团乱,又普通。”
崔立刻回:“我要的就是一团乱和普通。成功的套路满世界都是,但一团乱的时候普通人是什么样的,这些反而没人好好说。”
她加了一句,语气更认真了些:
“而且,这对我也很重要。我从来没做过这个,我也在学。这样我们算是,互相帮忙?你帮我开个头,我陪你聊聊这段刚起步的路。就算以后听着玩,也是个纪念。”
又是沉默。但这次的沉默感觉不太一样。
终于,新消息跳出来:
“......行。不过得等我稍微安顿下,现在脑子是懵的。”
崔有些兴奋,迅速回复,“那,大概要多久呢。”
“一两周吧。”阴天的海说。
“好。不急的。你先安顿,需要帮忙跟我说。”
结束了对话,崔往后一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刚才劝说的劲头过去,现实的问题才浮上来。
人是约好了,可具体怎么聊啊?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
光是想记录真实远远不够。怎么问问题?怎么让对方愿意说?万一冷场怎么办?聊完怎么整理?
她需要参照,哪怕一点点。
崔的目光无意识扫过电脑屏幕,忽然想起兰的个人网页。
上面有许多兰整理过的公开案例。
崔定了定神,决定借鉴这些真实案例,寻找访谈的切入点,也试图理解兰工作的脉络。
案例的标题都很朴素:《烨:宿命点7宫与宠物议题》、《乔:蓝星母亲的两面》、《南:师父,我来迟了》......
她点进了第一个链接。
起初只是寻常的咨询记录。
烨:「我可能还是有一些幻想。幻想我在完整的时候,能遇到另一个同样完整的人。我们在一起,不需要谁来补足谁、互舔伤口。只是两个已经完成自我整合的人,相遇,然后并肩。这样,有烦恼时可以相互理解,而不是在交换。」
崔有些触动,她继续往下看。
兰从星盘的角度给出了分析,并提到“宿命点7宫的人,这样的人是存在的,但需要做一些前置任务”。
然后,对话的走向,让崔滑动的手指停了下来。
兰:「跟你分享我今年的一次情感经历吧。对方年龄比我小,但对人类社会的运作方式很懵懂。我跟她倾诉,她常常已读乱回,我很难得到理解。」
兰:「在认识我之前,她有过濒死经历,好几次跟我提起。我无法感同身受,只是哦了一声,然后鼓励她向前看——你看,即使是我,在实际生活里也无法时刻保持洞察和共情。」
兰:「我们都想在关系里得到对方的理解,结果就是,我只看到自己的需求,对方也是。我们不断触碰彼此的创伤,直到不欢而散。」
房间很安静,崔能听见自己心跳在敲击耳膜的声音。
她当然知道这里的“对方”是谁。
那段充满误解和痛苦的过去,此刻以另一种视角属于兰的咨询师视角,剥离了激烈情绪的冷静剖析,呈现在她面前。
她看到兰描述分手后的状态:
兰:「那段时间我很疯狂,太痛苦了。不停占卜、看合盘。本质是我想回到那段关系里,企图让对方理解我,而不是我自己去理解自己。」
烨:「想找个人分担,甚至想逃避。」
兰:「最终我意识到,我需要的不是任何外界的理解,我需要的是我自己的理解。」
崔似乎能想象兰说出这些话的神情。不是咨询师那种洞悉一切的淡泊,而是带着事过境迁后依然余痛阵阵的自我剖析。
然后,她看到了时间戳。
案例记录的时间,是她们分手后的三个半月。
那个她以为兰早已抽身专注事业和无数新可能的时段。那个她自己被抑郁和悔恨反复撕扯的时段。
屏幕上,对话还在继续,却陡然转向了一个始料未及的角度。
烨:「有底气说不需要被外界理解,也挺需要勇气。」
兰:「从前世因果来说,我们已经朝夕相处彼此陪伴很久了。」
烨:「那会不会更加不甘心?」
兰:「确实。我会不停占卦问,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但前世的陪伴,可能跟今生不太一样——她前世是动物,不是人。就像你和你的猫。」
烨:「你要这样说,那也太窝心了吧!如果是我的猫,那...?」
兰:「全世界她最相信你,在她的眼里,你就是她的全部。就那样的一个灵魂,在这一世再次找到了你,然后又走了,我觉得很难受。」
不是以一个前任恋人的身份存在于兰的这次倾诉里。
而是那个小动物灵魂。那只曾经视兰为全世界,笨拙地学着信任与依赖,又在某一世头也不回飞走的蓝鸟。
崔一直以为分手后,自己在兰的故事里,顶多是一个没处理好、带来了困扰的章节。却从未想过,在兰的内心深处,她会被如此定义。
一个跨越了物种与形态,带着古老契约与纯粹信任,再次找到她,又再次离开的,笨拙的小动物灵魂。
兰:「想象那个生命无条件信任你,你在这段陪伴里不需要任何社会身份标签,可以完全放松地成为自己。但戏剧性的是,到这一世,我们双方都有了对应的社会身份标签。」
崔的喉咙哽得发痛。
是啊,那一世她是蓝鸟,兰是祭司。这一世她是患抑郁的普通人,兰是咨询师。
身份层层加持下,她们都忘了,最初的最初,她们都曾毫无负担地沐浴在那份无条件的信任与安宁里。
接下来,兰开始引导烨。
烨:「如果下一辈子我的猫还可以来找我,哪怕是三天,我也觉得很高兴。虽然说下辈子我会不甘心,但是这辈子我是愿意让它这么做的。」
兰:「对。但是猫的灵魂成为人之后,就没那么简单了。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上一段关系,她是动物时做某件事你会觉得它很可爱,但是换成人的身份做同一件事,你会觉得难以理解。如果你这一世真遇到了你的猫变成人来找你,做了一些对于人类来说很难理解的事情,你会怎么对他?」
烨:「像一个爱孩子的家长,但是孩子很叛逆,就那样去对他吧。如果我不能给他理解,我唯一能给的就是包容了,我可以尽量包容这一切发生。」
兰:「所以,如果你能像对待你的宠物一样,尽管给不了理解,那就尽量包容身边的人。这可能就是你遇到完整关系的密钥。」
——“尽管给不了理解,那就尽量包容。”
崔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
她反复追问你会不会离开我时,兰的疲惫;她提出皈依测试时兰眼中的震惊与怒火;最后分手时那些互相掷向对方的锋利话语。
她们那时都太渴望被理解了。渴望到忘记了,在真正的理解抵达之前,包容是唯一能托住彼此不下坠的网。
而兰,在分手三个半月后,对着一个陌生人,将这份未能给予崔的包容,凝练成了一个咨询建议,送给了别人。
烨:「......你真的很忠实地在完成咨询师的使命。不仅忠诚,而且很用心。」
崔能想象到当时的烨可能被震撼的样子。
这不只是被精妙的咨询技巧所折服,而是被更深邃的东西所洞穿。
兰没有用高深的灵性术语,也没有许诺奇迹。她只是平静地,将烨对自己的猫最私人柔软的情感,换另一个视角整合后,再递回烨的手中。
兰把烨从向外求的焦虑轨道上,轻轻扳回了向内看。最终让烨意识到:你追寻的能力,你早已拥有,你渴望的爱,你早已在给予。
对话仍在继续。
兰:「就像是,这个曾经阴阳相隔之后又再次找到我的小动物灵魂,我知道这个小灵魂很笨——对人际关系很笨,在人类社会也很笨,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现在我也不在小灵魂的身边,那我现在帮助你以及帮助更多的人,说不定......」
烨:「说不定那些你帮过的人,会间接帮到她?」
兰:「是这样的。」
原来是这样。
原来兰在失去她之后,在那段疯狂占卜的痛苦不堪日子里,找到的出路,竟然是这个。
去帮助更多人,然后相信这份善意会像涟漪一样扩散。最终,或许,能抵达那个她最牵挂的小灵魂,那个在人群里笨拙摸索的小灵魂。
这不是浪漫的幻想,而是一个走过绝境的人,在绝望中为自己,也为世界寻找到的,最坚实的行动逻辑。
最后一段对话,如同钟声,在崔心中反复回荡:
烨:「可我真觉得我的力量很渺小。」
兰:「大爱的出发点很简单。就因为你淋过雨,知道淋雨的滋味,你希望所爱的人不要淋雨,但又清楚自己不可能一直陪着你爱的人。所以你,做了一把很大的伞,可以遮更多的人。并且愿意相信那样做的话,世界就会出现更多的伞,遮更多更多的人,其中总有一个是你爱着的人。」
兰:「那反过来,有可能这些伞,会在某天也同样为你遮风挡雨。」
......
鼠标滚动到了末尾。
崔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脸上泪痕交错,但眼神却像被暴雨洗净的夜空,清晰而明亮。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兰那个宏大宇宙共同体蓝图之下,最朴素坚实的人性基石。
那不是神灵的救赎,而是一个淋过无数场暴雨的人,决定开始做伞。
并坚定且又傻傻地相信着,只要伞足够多,总有一天,雨会停。或者,至少每一个在雨中的人,都能得到遮挡。
崔关闭网页,走到窗前。夜色中,城市灯火如星河倒悬。她忽然觉得,每一盏灯下,可能都有一个正在造伞的人。有人为生病的亲人熬药,有人为陌生的流浪者提供食物,有人在深夜写下一行诗,有人默默修复一段河岸......这些微不足道的伞,正无声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又柔软的网,托着整个文明,在命运莫测的暴雨中,缓缓前行。
现在,轮到她自己了。
去成为那个做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