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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静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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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观斋坐落在华府东侧,院中竹影寥寥,绿意盎然,一走进自有一种宁静致远的氛围,令人不由超脱世外,以局外人之心境静观世事变迁。
主屋上方悬挂的是一块手书的匾额,“静观斋”三字磅礴大气,似是出自名家之手。如果不是华槿自幼随着母亲习字,恐怕也难以想象,温婉娴静的母亲下笔竟如此苍劲有力。
她幼时学诗,最喜欢那首《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1]
华槿读了这诗,只觉得月光幽微,一人一琴,何等惬意。恰好那时东院正在修葺,宇文氏便按诗中所描绘的意境布置这座院落。
“静观斋。”朝露一字字念出来,“姑娘,这院子的名字念起来文绉绉的。”
朝露虽识得几个字,却并未读太多书。
华槿道:“母亲在时常同我说,世间万事万物纷杂繁乱,若心随事动,难免被世事所牵扯,介入是非中。静观其变,才能独善其身。”
朝露似懂非懂,问道:“那姑娘是要独善其身?”
华槿看向那匾额,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沉静,“只怕我想独善其身,许多人和事却不曾放过我呢。要我说,静观其变,不过是为了伺机而后动,如此才能一击必中。”
孙妈妈看着这个她自小带大的姑娘,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
晌午时分,三人在静观斋中用了饭,又小憩了一会,待到午后方起。
华槿正想着要将她最喜欢的玉净瓶摆在哪里合适,长丰悄摸地溜进静观斋,向华槿来报:“姑娘方才让人盯着醉花小筑,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江州的二姑娘就遣人把箱笼全送进了醉花小筑,说是已经请了庞夫人,将这醉花小筑分给了她。周总管安排的人装模作样地拦了一会,便也随她去了。”
华槿听了暗暗好笑。
在江州时她独居一院,除开节庆佳日,并不常与姊妹们一处耍玩。即便相聚她也只静静在旁坐着,并不刻意与人热络。那时候她只觉得华桢虽有些傲气,面上却丝毫不显骄纵,唯独对上自己时,言语中总有些夹枪带棒,是体面也没有了,矜傲也没有了。
从前她只觉得自己作为长房嫡女多少抢了华桢的风头,华桢本就是要强的人,不甘落于人下,心中有气倒也说得过去。可现在二房如日中天,她容貌才学亦不逊色自己,平辈之中再没有比她更风光的姑娘,再咄咄逼人倒输了气度。
更没想到的是枉她自恃甚高,自己不过是略施小计,她就不管不顾地往里跳,可见在她看来自己得不得便宜不要紧,总归是不想让华槿如意的。
孙妈妈这才回过味来,“那醉花小筑院子又小,又临着园子里的水潭,到了夏天不知道有多少蚊虫,刚才姑娘说要住那,我只当是姑娘念着从前不好说什么,还想着夏天要找些什么香草来驱蚊,却不想姑娘是另有打算。”
华槿嗤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院子却是她自己选的,这么多的好院子姐姐偏挑上了那一个,就由着她去吧,我既不是真心想要,给她也未尝不可。庞夫人那边呢?”
庞氏不过是一时气不顺,并不是真的得了什么急症,算算时辰也该缓过来了。
长丰回道:“来的路上顺道去打探了一番,说是已经大好了。”
华槿含笑看向长丰,“你虽年轻,办事倒是妥帖,我这院中正缺一个外务的管事,晚些时候我向周总管开口,往后你就来我院里当差,可愿意?”
长丰喜不自胜,躬身道:“姑娘抬爱,是小的荣幸,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华槿点点头,转头向孙妈妈说:“妈妈,江州带来的箱笼还未归拢,朝露年纪小只怕应付不来,劳你留下帮我盯着。”
孙妈妈知道华槿的安排,有些不放心,想要跟着去,可看着华槿没太多情绪的脸,不知怎么就是开不了口,犹豫了一会只能应下。
“长丰,你随我去。”华槿不再多言,起身向外走去。
华府的主院坐北朝南,位于整个宅院的中轴之上,主屋是由上好的金丝楠木建造,散发着淡淡的木香。若说其他各院是以巧思布置博人眼球,那主院则是任谁见了都难免被其庄严贵重的氛围所打动。
华槿微微阖眼跪在主屋正中,这间屋子已经许久未住人,平日里门窗紧闭几乎没有光,即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是失了些生气。
周围静悄悄,下人已被她屏退,她自小在这屋里长大,如今回到此处,即便早已物是人非,可仍如如倦鸟归巢般,只觉得心下前所未有的宁静。
约过了一刻钟,远处渐渐传来杂声,脚步声夹杂着人声,还有重物拖动的声音。
隔着两重门和一定的距离,华槿只能依稀分辨外面在说些什么。
男声低沉浑厚,正是周荃的声音,“二夫人,此处乃华府主院,您这样擅自闯入,恐怕不太好吧。”
“擅入?”庞氏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又恢复往日那种霸道的语气,一如在江州时做她当家主母的气势气派,想来已是无碍了,“周总管,我知你忠心,心中放不下旧主,可如今华家掌权的是我夫华闾,你倒说说,这华家上下我哪里去不得?”
周荃不卑不亢回道:“二夫人说得不错,只是这宅院是先帝赐予我们主君夫妇的,他二人虽已亡故,可未得允许,这主屋却也并非是谁都能入住,华府院落众多,您非要住这主院,如此岂不是将先帝的圣谕不放在眼里。”
“笑话,”庞氏丝毫不将周荃放在眼里,语气愈发张狂,“照你这样说,这间主屋日后岂不是要永远空置了,大兄夫妇已经去世多年,难不成你要我去问死人的允许不成?先帝既将这宅子赐予长兄,那便是华家的宅子,如今我才是华家的当家主母,这主屋除了我还有谁配住?便是让你主子华槿过来,她也不敢拦我,更何况是你一个下人。”
周荃仍旧语气平静,受辱后丝毫不见情绪波动,“二夫人是姑娘的长辈,姑娘自然不敢也不会忤逆长辈,小的更加不敢。”
庞氏哼笑道:“你既知道,刚才何必阻拦,既然如此,还不快给我把门打开?”
华槿在主屋中,静静听着外面的喧嚷。
庞氏为人极重排场,行事又张扬,她以当家主母的身份自居,必然不会屈居在偏院,自然要住在正院主屋才合身份,届时接管起京中的产业才名正言顺。
几乎是在庞氏提出要陪同华槿进京的同时,华槿就猜到庞氏的谋算,以及她可能会有的动作。
父母去世后,她在江州深居简出,在众人面前作出一副柔弱无依,全凭长辈安排的样子。她自知年纪尚幼,有些事即便她占理,可对上在江州深耕多年又是长辈的华闾夫妇,无人会为她撑腰。
小白兔扮久了,这些豺狼当真以为自己软弱可欺吗?
“还不快把门打开!”
庞氏的声音再次传来,其实主院的正门并没有上锁,她也带着仆从,只是她就要周荃给她开门,如此,才是名正言顺,她要让京中华府上下都认她为主。
周荃向旁边的小厮挥了挥手,小厮会意抬脚正想上前将主院门推开。
“慢着,”庞氏出声阻止,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周荃,开口道:“从前宇文氏在时,你也是这般随便找个人就打发了吗?”
周荃一向沉得住气,唯独提及旧主才偶尔外露出一些情绪,庞氏如此不尊宇文氏,他简直无法忍耐,又想到华槿的安排,强行按住怒气,上前给庞氏开了门。
庞氏见他低头,极为得意,昂首挺胸踏进主院仿佛一只胜利的斗鸡。
眼见时机差不多了,华槿慢慢起身,抬眼。
屋外的庞氏一边踱步走向主屋,一边道:“这么久了,怎么不见华槿?她早该到了吧,吴妈妈,把她给我叫过来,长辈有恙,也不见她来问安,华家何时有这样的规矩。”
话音未落,主屋的门被庞氏身边的管事嬷嬷吴妈妈推开,此时正是未时末,一日之中日头最烈之时。
阳光倾洒进来的瞬间,华槿缓缓转身,迎着光看向庞氏。
同一瞬间,庞氏及来人也看清了屋内的情景,庞氏面露惊愕之色,却到底是见过大场面之人,没有发出声音,强忍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吴妈妈却是一时不慎,发出一声惊叫。
“慌什么!”庞氏怒斥道。
华槿无视面前人五彩斑斓的脸色,一如从前施施然地向庞氏行礼,问好,行为语气令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婶婶有恙,我自然是要去问安的,只是行舟多日,我都未曾祭拜父母,父母为大,逝者为尊,我自然是要先拜过父母,再去探望婶婶。”
华槿就这样站在半明半暗的屋子中央,身后摆着的并不是寻常住屋的家具物什,而是一张巨大的供桌,上面供奉着她父母的牌位,一左一右,恰好立在华槿的肩头两侧。
仿佛也在为他们独留在世上的唯一女儿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