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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失效日 ...

  •   周一中午,教室里的嘈杂像厚重的膜,裹着林霖最后的耐心。她机械地维持秩序,给孩们盛着饭,她眼皮发沉,心里那根绷了近三十小时的弦,已到了极限。
      一个圆脸男孩端着汤碗路过,脚下绊到东西,一个趔趄——“哗啦!”温热的汤水混着菜叶,泼在她鞋面和裤脚上。
      黏腻的触感贴上皮肤,像把昨日所有黏稠的不安一下子泼到明面。脑子里“理智”的弦,“啪”地断了。
      积压的焦虑、等待、委屈被这狼狈彻底点燃。她猛地抽回脚,声音尖利:“怎么拿的碗!看着点路!”
      孩子吓住了,眼圈瞬间红了。旁人忙来打圆场。林霖站着,胸口剧烈起伏。她不是在气孩子,是在气那个悬而未决的周日,气那个安静得可怕的手机。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
      她粗暴地掏出来,屏幕上跳着那个名字:王旭。
      消息很长,是解释,是道歉。他说昨天陪闺女吃饭时,孩子临时要五千块打疫苗,他把能动用的钱都转过去了。钱包见了底,接下来的安排——带她吃饭、或许还有别的——就显得捉襟见肘。他觉得这样“太委屈她了”,没法好好兑现承诺,所以干脆选择了沉默。字里行间透着无奈和自嘲。
      林霖盯着屏幕,手指冰凉,裤脚上的湿冷仿佛爬上了脊椎。
      哦,是这样。
      逻辑上成立:一个父亲,面对孩子的健康需求,优先处理,无可厚非。理由“正当”得让她所有怨怼都像打进了棉花里,只留下闷闷的回响。
      理解吗?似乎能理解。
      可是,心里那股强烈的不适感,非但没有抚平,反而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底下更深的不安在翻涌。
      但是,为什么不能提前说一声呢?
      哪怕在吃饭间隙,发来一条语音:“突然有点急事,今天可能没办法好好陪你了,我们改天?”哪怕只是一句“有状况,晚点联系你”。
      而不是让她像个被遗落在候车厅的旅客,从满怀期待等到焦虑不安,再从焦虑不安坠入胡思乱想的冰窟。他选择了用沉默应对他自以为的“窘迫”和对她的“体贴”,却把整整一天一夜的煎熬,完完整整转移给了她。
      还有那句“太委屈你了”。这五个字像细针,扎得她心口发麻。
      这些念头堵在胸口,沉甸甸的,带着酸涩的刺痛。她想质问,想把这一日夜的煎熬全倾泻出去。可手指悬在键盘上,最终打出的,却只是干巴巴的几个字:
      “好的,知道了。”
      她像被迫咽下一块裹着糖衣的苦药。糖衣是“合理的理由”,内里是“被忽略感受”的苦涩。没有争吵,没有追问。风浪似乎就此平息。
      午后的宿舍,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像潮水。世界安静得只剩这片呼吸声和遥远的蝉鸣。
      可林霖心里,却是一场海啸过后的狼藉。菜汤的黏腻感还在,王旭那条解释,像一根刺,扎在混乱的思绪里。
      为什么还是这么不开心?问题不是“解决”了吗?
      在令人心慌的寂静里,她鬼使神差地,又点开了那条语音。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也格外陌生。
      “怕我受委屈。”
      这几个字,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里所有上了锁的盒子——
      海城湿润的空气里,他接起电话时,那与对她截然不同的、极致温柔耐心的语调。
      端午午后,背包深处那抹炽热夺目、却显然不属于她的红宝石光芒。
      以及更早以前,无数个他因“工作”、“孩子”而骤然沉默或改期的时刻。
      所有这些被一次次按压下去的瞬间,连同今天这盆“为你好”的冰冷沉默,汇成一股污浊的潮水,轰然冲垮了她苦苦维持的堤坝。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她猛地睁开眼,瞳孔在昏暗里缩紧。一种混合着绝望、愤怒和被长久愚弄的清醒,像电流窜过全身。
      她颤抖着手抓过手机,屏幕的光刺痛了眼睛。指尖在键盘上疯狂跃动,不再斟酌字句,不再顾虑姿态。那些淤积在心底的泥泞情绪——周日一整天的焦灼等待、被轻易搁置的感受、不被提前告知的轻视、长久以来的怀疑——所有一切,化成长长短短、语序混乱却字字滚烫的句子,汹涌地扑向屏幕另一端。
      这不是沟通,这是一次彻彻底底的情绪决堤。是她把内里那个鲜血淋漓、惶恐不安的真实自己,孤注一掷地摊开在他面前。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手机从汗湿的掌心滑落,掉在床铺上。
      然后,是等待。
      时间失去了刻度。她盯着屏幕,那片小小的方寸之地,成了吞噬所有回应的黑洞。
      没有“对方正在输入…”。
      什么都没有。
      寂静。
      比午睡室的寂静更沉重千百倍的寂静,从手机屏幕里蔓延出来,包裹住她。这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杀伤力。它无声地宣告:你的情绪,你的痛苦,不值得得到哪怕一个字的回应。你,和你的感受,被彻底地搁置了。
      困惑、愤怒、最后是冰冷的失望。那是一种认命般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后?两天后?手机屏幕终于微弱地一亮。
      不是文字。
      是一条语音,紧跟着一条短视频。
      林霖心脏一缩,指尖冰凉地点开。语音里是他一贯平稳、此刻却透着一丝疲惫的声音,背景有模糊的嘈杂:“在加班,处理个事故。”
      紧接着的视频,镜头晃动着扫过昏暗的办公室、加班的人、亮着灯的电脑。画面粗糙,信息明确:他很忙,有正事,身处另一个她无法介入的世界。
      没有提及她刚刚那场倾尽全力的情绪海啸。一个字都没有。
      那些滚烫的剖白,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光滑的冰墙,没有回声。他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在她燃烧的废墟上,轻描淡写地展示着另一场“事故”。
      这条回复像一盆掺着冰碴的水,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期待,彻底浇灭。
      沟通,就此彻底停摆。
      接下来的周末,成了一场缓慢的凌迟。林霖像行走在薄冰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悸。那条收到的裙子,她看了一眼后没有任何上身试穿的想法,就把它放在了墙角。
      周日晚上,夜色像滴入清水的墨汁,一层层浸染开来,最后浓得化不开。林霖没有开灯,把自己陷在沙发里,看着窗外零星亮起的灯火。每一盏光后面,似乎都有一个安稳的、可知的世界,唯独她的这一方黑暗,悬在空中,无处着陆。
      手机屏幕就在此刻,在茶几上骤然亮起,冷白的光像一道狭长的刀口,划破黑暗。
      只有简单一行字:
      “吃完饭,有事跟你说。”
      没有称呼,没有表情,没有铺垫。平直、简短,像一份即将送达的、不容置疑的通知。每个字都棱角分明,透着公事公办的寒意。
      预感,像一条冰冷的蛇,倏地从脚底窜上脊背,盘踞在后颈,吐出带着腥气的信子。
      心脏先于意识猛地一缩,随即开始失序地狂跳,撞得胸腔发痛。手脚瞬间冰凉,指尖却诡异地发烫。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骤然失去血色的脸。反复看了三遍,确认没有遗漏任何表情符号或语气词——没有,什么都没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颤抖着手指,截图,仿佛需要什么证据来证明这行字的存在,然后发给了田梓璇。打字的时候,指尖不受控制地打滑,短短一行字打错了好几次。
      “他这么说……是不是,要结束了?” 发送出去,后面跟着一个濒临崩溃的哭泣表情。
      等待回复的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死死盯着屏幕,眼睛酸涩也不敢眨,仿佛一眨眼就会错过什么,或者让那行字消失。
      田梓璇的回复很快,带着她特有的、试图驱散阴霾的明快语调:“哎呀,姐姐你别瞎想!说不定是好事呢?也许是想你了,或者有什么惊喜计划?先别自己吓自己!”
      朋友善意的安慰,此刻却像一面擦得过于光亮的镜子,清晰地、残酷地映照出她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深切的恐慌。这安慰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更尖锐地对比出她心中那几乎已成定局的冰冷预感——连旁人都需要费力编织“惊喜”这样的可能性来宽慰她,可见这情境,在常理看来,已是多么的不祥。
      她没再回复。喉咙发紧,一个字也打不出来。只是把手机扣在心口,好像这样就能按住那里面横冲直撞的恐慌。然而,冰凉的机身贴着皮肤,只传来一阵更深的寒意。
      她重新陷进黑暗里,却再也无法维持刚才那种放空的姿态。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根弦都绷到极致。耳朵变得异常敏锐,捕捉着窗外最细微的声响——远处模糊的车流,楼上偶尔的脚步声,甚至自己血液奔流的嗡鸣。每一次风吹动窗帘,她的心都跟着猛地一颤。
      时间开始变得怪异。不再是流畅的线性流逝,而是一团团黏稠、沉重的胶质,缓慢地、令人窒息地包裹着她。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像锤子敲在紧绷的鼓面上。她起身去倒水,手抖得厉害,水洒了一半。打开电视,屏幕上人影晃动,声音嘈杂,却一个字也灌不进脑子,像看一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哑剧。她又关掉,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更令人心慌的寂静。
      “饭后”。这两个字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无数次看向手机上的时间,计算着他可能吃完饭的时间。七点?八点?还是更晚?每过一分钟,那根无形的绞索就似乎收紧一分。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又泛起一阵阵恶心。
      她试图做点什么分散注意力,拿起一本书,翻开,目光机械地扫过一行行字,那些熟悉的铅字却像完全失去了意义,变成一堆乱码在眼前飞舞。她想起身收拾屋子,刚拿起一件衣服,又无力地放下,巨大的虚无感和疲惫感淹没了她。
      不知怎么,她竟歪在沙发上迷糊了过去。睡眠极浅,像漂浮在浑浊的水面,底下全是光怪陆离的碎片梦境——破碎的话语,模糊的背影,追赶和坠落。然后,一点细微的、并不存在的声音就把她惊醒了。
      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冷汗涔涔。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电子钟幽幽的红色数字显示着:00:47。
      凌晨了。
      他还没说。
      那件“有事”的事,像一颗未曾引爆的炸弹,沉默地躺在黑暗里,不知道计时器走到了哪里。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比直接宣判更折磨人。恐惧不再只是心理的感受,它有了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有了温度,是冰凉的,有了形状,像黑暗中潜伏的怪兽。
      她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肤里,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又慢慢消退。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她明明那么害怕那个“结果”,却又病态地期盼它快点到来,好结束这炼狱般的凌迟。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尽的黑暗和等待吞噬时,手机在床头柜上骤然亮起,嗡嗡的震动声在死寂的凌晨显得格外粗粝、刺耳,像一只疯狂撞向玻璃的困兽。
      屏幕的光,照亮了屏幕上那个名字:王旭。
      该来的,终于来了。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极致的恐慌到达顶峰后,反而催生出一片冰冷的空白。她没有立刻去接,只是静静看着那光亮在黑暗中固执地闪烁、跳跃,听着那嗡嗡声持续地、恼人地响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十秒,二十秒……每一声震动都敲打在她僵硬的神经上。直到它快要自动挂断的前一刻,仿佛某种仪式终于完成,她才伸出手。指尖冰凉得不像自己的,触到同样冰凉的手机外壳。她按下了接听键,并同时,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绝望的自保,点开了录音键——仿佛需要抓住一点什么,来锚定这即将发生的、可能将她彻底击碎的现实。
      “喂。”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干涩,像粗糙的砂纸摩擦过喉咙。但这平静下面是冻僵的湖面,底下是汹涌的暗流。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有些粗重、紊乱的呼吸声,背景里有呼呼的风声,或许他站在空旷的室外,或许只是电流的噪音。然后,是他明显比平时低沉、含混、松散许多的声音,被酒精浸泡过,失去了平日的温和克制,透出一种破釜沉舟的、不再掩饰的直白,甚至带着一丝虚张声势的狼狈:
      “林霖……我,喝了点酒。”他顿了顿,气息喷在话筒上,“有些话……不喝点酒,我不敢说。”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锁孔,粗暴地拧开了所有预设的锁,也拧碎了最后一丝可怜的侥幸。林霖靠在冰冷的床头,身体微微陷进去,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虚无的黑暗。心脏没有预想中那样剧烈绞痛或碎裂,反而是一种急速下沉后、坠入冰湖最深处般的平静。那是一种抽离了所有温度的、麻木的平静。果然。连结束,都需要借助酒精来赋予勇气,或者说,来提供推卸责任的借口。这本身就宣告了结局的苍白,以及他面对这份苍白时的怯懦。
      “你说。”她吐出两个字,简洁,冰冷,像在等待法官宣读最终的、早已料到的判决书,不再带有任何期待的余温。
      接下来的话,透过电流和浓重的醉意传递过来,有些模糊,有些重复,断断续续,像是努力组织语言却又力不从心。但核心的意思,像一把并不锋利却足够沉重的生锈钝刀,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结实地凿过来:
      “……我们这样下去……不行了。你,你现在的状态不对……太累了,这样大家都累……这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感觉,林霖……我,我也累了……对不起,我做了个……自私的决定。我们……分开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失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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