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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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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钟倒转的瞬间,空气里的杏仁味突然浓得呛人。
我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文件柜上,铁皮发出哐当巨响。
指节攥着拆信刀的刀柄,银质的凉意渗进皮肤,却压不住掌心的汗。钟摆每晃一下,就有更多黑发从底盖涌出来,像被潮水推着的海藻,在台面上漫开,发丝间的银锁片闪着冷光,“念安”两个字被濡湿后,竟透出淡淡的血色。
手机屏幕还亮着,“等等我”三个字在黑暗里泛着幽光。我突然想起老周说过,这钟在快递站响过一声,正好是午夜。
而现在,墙上的挂钟明明指着十一点五十九分三十五秒,手机时间却卡在了十二点整——两个时间,像被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咔嗒。”
一声轻响从头顶传来。
抬头时,台灯的钨丝突然炸裂,玻璃碎片落了满桌。黑暗彻底淹没工作室的瞬间,我看见铜钟的钟面裂纹里,那些暗红色液体正顺着纹路流动,在钟壳上勾勒出完整的缠枝纹,每个“卍”字符号都在发光,像嵌了粒微小的血珠。
脚踝处传来冰凉的触感。
低头的刹那,心脏几乎停跳——那些从门缝爬进来的黑发,已经缠上了我的皮鞋,湿漉漉的发丝里裹着细小的骨头渣,像被水泡胀的指骨。
而水洼里的倒影还在,旗袍女人的脸慢慢从阴影里抬起来,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鼻梁处却有块青紫色的淤痕,像被人用指节狠狠砸过。
“时间……总要有个了断。”她的声音贴着地面飘过来,带着气泡破裂的嘶嘶声。
我猛地挥起拆信刀,朝着脚踝的黑发砍下去。
银刃划过的瞬间,那些发丝突然蜷成一团,发出指甲刮玻璃的锐响,缩回了门缝里。但水洼里的女人笑了,嘴角咧得更大,露出两排细尖的牙齿,发间的银簪突然掉下来,“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那声音很脆,像极了老式座钟报时的前奏。
铜钟突然剧烈摇晃,钟摆倒转的速度越来越快,钟壳上的缠枝纹开始发烫,我甚至能闻到木头被烤焦的味道。
工作台的抽屉自己弹开,里面的螺丝刀、镊子全都飞了出来,悬在半空,尖端一致对准铜钟,像被无形的手握着,随时要刺下去。
这场景太熟悉了。
师父留下的笔记里写过,民国二十三年,他修复那只清代自鸣钟时,也曾见过工具悬空。当时他以为是静电,直到第二天发现,所有工具的尖端都沾着同样的褐色粉末——和我现在在铜钟齿轮间发现的,一模一样。
“师父失踪前,也收到过银簪?”我对着空气发问,声音在震耳的齿轮声里显得格外单薄。
回答我的是铜钟的嗡鸣。这次不再是沉闷的吹气声,而是清晰的“当”声,一下,又一下,精准地敲在手机显示的十二点整。
每响一声,墙上的挂钟就倒退一秒,从十一点五十九分三十五秒,变成三十四秒,三十三秒……
时间在倒流。
我突然想起拆迁区的地基,“陈记”两个字刻得很深,边缘有火烧的痕迹。老阿婆说过,陈家夫妇死在民国三十六年的午夜,那天所有的钟都停了。
而师父的笔记里夹着张剪报,民国三十六年闰二月,本市钟表铺大火,烧毁铺面三间,遇难两人,腹中胎儿一死一失踪。
失踪的胎儿。
拆信刀的刀鞘突然发烫,我猛地抽出刀,那张泛黄的照片掉了出来。照片上的旗袍女人正抱着铜钟,站在爬满青藤的巷口,背景里有块木匾,隐约能看见“修时”二字。她的发间别着支银簪,和水洼里女人掉的那支,一模一样。
而她的肚子,高高隆起。
铜钟的第三声“当”敲响时,工作台突然震动,那些悬着的工具齐刷刷刺向钟面。裂纹被撑得更大,暗红色液体喷涌而出,溅在照片上,女人的脸瞬间模糊,只剩下怀里的铜钟,钟面清晰地显示着十二点整。
“念安……”
一个极轻的孩童声在耳边响起,像对着耳蜗呵气。
我转头的瞬间,看见铜钟内部的黑发里,浮出两张脸——两个蜷缩的婴儿,眼睛闭着,嘴角却挂着和旗袍女人一样的诡异微笑。
他们的手腕上,都戴着和银锁片同款的链子,只是锁片是空的,没有字。
拆信刀突然在掌心发烫,刀柄上的“守时”二字沁出红光。我这才发现,刀鞘内侧刻着行小字,以前从未注意过:“陈氏双生,钟鸣则离,血契可解。”
血契?
指尖被刀刃划破时,我甚至没感觉到疼。血珠滴在银锁片上的瞬间,“念安”两个字突然浮起,化作两道红光,钻进黑发里的两个婴儿眉心。他们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是纯黑的,没有一丝眼白,死死盯着我。
铜钟的倒转停了。
钟摆悬在半空,指针卡在十二点零一秒,和昨晚移动后的位置分毫不差。黑发开始褪色,慢慢变成灰白色,顺着台面向下流淌,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化作了齑粉。
那些暗红色的液体也不再流动,凝固在钟壳的裂纹里,像镶嵌了条血玉。
水洼里的倒影消失了。
门缝里的黑发也不见了,只有片干枯的白玉兰花瓣留在门槛上,被风吹得打了个旋。
墙上的挂钟还在走,秒针跳过最后一格,指向十二点整。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那条“等等我”的短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新照片——还是那个旗袍女人,站在“陈记”钟表铺门口,怀里抱着两个婴儿,脸上带着正常的微笑,发间的银簪闪着光。照片右下角有行日期:民国三十六年闰二月廿三。
铜钟发出最后一声轻响,像叹息。我走过去,发现底盖已经合上,齿轮间的褐色粉末不见了,缠枝纹里的“卍”字符号也褪去了血色。
最奇怪的是指针,明明能感觉到内部齿轮在转动,却依旧停在十二点零一分,只是这次,我试着用指尖一碰,它动了,工作室里的霉味突然淡了。
那些缠在脚踝上的黑发像被抽走了筋骨,软塌塌地堆在地上,凑近看,竟化作了一滩深褐色的水渍,散发出和齿轮间粉末一样的杏仁味。
我握着拆信刀的手还在抖,低头时发现刀鞘上沾了片银亮的东西——是那支银簪的碎片,边缘还粘着几根极细的黑发。水洼里的倒影已经消失,只余下桌腿上暗红色的液体,正顺着木纹慢慢渗进去,像被木头吞吃了似的。
墙上的挂钟指针卡在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七秒,秒针颤巍巍地晃,却怎么也跨不过最后三格。手机屏幕依旧亮着,“等等我”三个字的边缘开始泛白,像被水洇过的墨痕。
“该走的,总归走不了。”我对着空荡的工作室说,声音撞在铜钟上,弹回来时带着点回音。
第二天一早,我抱着铜钟去了市博物馆。负责接收文物的老李是个干瘦的老头,戴着副老花镜,手指在钟壳上敲了敲,眉头就皱成了疙瘩:“夏文,这东西你哪弄来的?”
“一个匿名快递。”我把拆迁区的见闻简略说了遍,没提午夜的敲门声和倒转的指针。
老李却突然停了手,指尖划过缠枝纹里的“卍”字符号,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民国三十六年,陈家钟表铺那场火,烧死的不止两口人。”他顿了顿,从抽屉里翻出本泛黄的档案册,“你看这页,当时的法医记录里写着,火场里找到三具骸骨,其中一具是胎儿,另一具……”他指着档案上的照片,“颅骨上有个洞,像是被钟摆砸出来的。”
照片里的骸骨碎片旁,放着个银质小锁片,上面的“念安”二字被烧得发黑。
“这钟邪性,我们不收。”老李把铜钟推回来,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上个月刚丢了件民国座钟,监控里看着是自己长腿跑了,最后在馆长办公室的墙角找到的,指针就卡在十二点。”
他压低声音,“你没发现?这钟一进馆,走廊里的电子钟全停在十二点了。”
我低头看怀里的铜钟,钟面的裂纹不知何时愈合了,只留下道浅淡的白痕,像道未愈的伤疤。
从博物馆出来,我又跑了三家古董店。第一家老板刚摸到钟壳,店里挂着的七八只钟表突然同时敲响,全是午夜十二点的报时声;
第二家更邪门,铜钟刚放在柜台上,玻璃展柜里的所有怀表指针都倒转起来,表盘上凝出层白霜;第三家的老板娘最直接,看见铜钟就往我手里塞了张黄符:“快拿走!这东西沾了人命,留着要招邪的!”
最后我把它扔进了巷口的垃圾桶。铁皮桶发出沉闷的响声,铜钟磕在烂菜叶和废纸堆里,钟摆晃了晃,竟发出一声极轻的“当”,像在跟我道别。
那天晚上我睡得格外沉,没听见午夜的钟声,也没梦见穿旗袍的女人。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零三分推开工作室的门,脚刚迈进去就僵住了——
那只铜钟正好好地挂在墙上,就在我平时挂工具袋的位置,钟面擦得锃亮,绿锈褪了大半,露出底下鎏金的缠枝纹。指针依旧卡在十二点整,但钟摆却在轻轻晃动,幅度极小,像有人刚碰过它。
桌腿下的地面干干净净,昨天的暗红色水渍消失无踪,只有一道新的划痕,弧度和钟摆的摆动轨迹完美重合。
我盯着铜钟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转身去了巷口的废品站,老杨头正蹲在地上分拣破烂,看见我就直摆手:“你可别再扔那钟了,昨儿个后半夜,它自己从垃圾桶滚出来,顺着墙根往你工作室挪,我拿竹竿扒拉它,竹竿尖当场就断了。”
他指了指墙角,“你看那堆废铁,昨天还好好的,今早就全锈成渣了,就因为那钟在旁边搁了半小时。”
废铁堆里,几块扭曲的铁皮上,竟印着模糊的缠枝纹。
回到工作室时,铜钟的钟摆晃得更厉害了。我试着把它取下来,刚碰到钟绳,指尖就像被针扎了下,低头看,指腹上多了个极小的血点,形状和“卍”字符号一模一样。
“赖上我了?”我对着铜钟挑眉,却听见抽屉“咔嗒”一声弹开——里面的修复记录本自己翻页,停在空白的那页,笔尖突然悬空,在纸上划出一行字:
“时间错了,要改回来。”
字迹歪歪扭扭,像孩童的手笔,墨色却深得发黑,晕开时竟透着点红。
那天下午,我去了趟旧货市场。卖旧钟表的老王递给我杯茶,眼神瞟着我包里的铜钟零件图:“你说的陈家,我知道。听说陈老板死前,给那只铜钟上了道锁,钥匙是个银锁片,刻着孩子的名字。”
他呷了口茶,“可惜啊,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有人看见陈太太抱着钟往巷口跑,怀里还揣着个红布包,估计就是那锁片。”
我突然想起铜钟内部那团黑发里的银锁片。当时只顾着惊惶,没细看锁片背面——会不会刻着另一个名字?
回到工作室时,天已经擦黑。铜钟的钟面又蒙上了层薄霜,擦去时,霜花竟在玻璃上凝成两个小小的人影,像两个蜷缩的婴儿。而工作台的抽屉里,多了把生锈的铜钥匙,形状正好能插进铜钟底盖的锁孔。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我正拿着钥匙往锁孔里插。钥匙刚碰到铜钟,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是那种黏滞的、带水的声响,一步一步,停在玻璃门外。
这次我没躲。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我看见门玻璃上的倒影——穿旗袍的女人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两个襁褓,发间的银簪闪着光。她的嘴唇动了动,我终于听清了那句反复念叨的话:“锁片……少了一块。”
铜钟突然自己打开了底盖,里面的齿轮开始转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那些深褐色的粉末从齿轮间漏下来,落在地上,竟慢慢聚成了个小小的银锁片形状,只是中间缺了块月牙形的缺口。
我摸向口袋,那里放着从刀鞘上捡的银簪碎片。碎片的形状,正好能补上那个缺口。
当碎片放进粉末堆的瞬间,铜钟发出一声清亮的“当”,震得工作室的窗户都在颤。门外的脚步声突然变得急促,像有人抱着孩子在奔跑,渐渐远去时,还带着句极轻的叹息,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墙上的挂钟终于跳过了十二点,指向零一分。手机屏幕上的“等等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模糊的照片——民国三十六年的午夜,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抱着铜钟冲进火场,身后跟着个穿旗袍的女人,怀里的红布包掉在地上,露出半块银锁片。
铜钟的指针开始正常走动,从十二点零一分,慢慢走向零二分。
我把铜钟重新挂回墙上,这次没再想着送走它。或许有些东西,本就该留在该留的地方,就像那些没走完的时间,总得有人守着,等它自己慢慢归位。
第二天清晨,阳光落在钟面上,缠枝纹里的“卍”字符号闪着微光。我发现钟摆的背面刻着行小字,是用极小的楷体写的:“闰二月廿三,等两个时辰。”
巷口的老周又来送快递,看见墙上的铜钟,突然“咦”了一声:“夏师傅,你这钟跟我昨晚在废品站看见的一模一样,我还以为是谁扔的,顺手捡回来想给你……”他挠挠头,“不过今早一看,它又自己跑回废品站了,邪门得很。”
我抬头看向铜钟,钟摆晃了晃,在阳光下投下道晃动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