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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上巳云阶(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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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度度人,自觉觉他……”
“扎西德勒,敢问上师,今日上巳节并非佛经中的节日,为何要行法会?”在清净寺法会结束后,乌兰琪琪格第一个向般若上师献哈达。“扎西德勒,我佛立教,本意即为救度众生。在中华大地,上巳节本就是为祓除不祥而设,以弘法行此道,不正是救度之一种吗?况且我佛身侧亦有二心之人,只图私利,不恤众生……”般若上师合十接过她的哈达,娓娓道来,慈和的面庞扫过台下最远处几个腰间没有黄绸带的喇嘛时,眼神忽然锐利如金翅大鹏鸟除毒龙的样子。
“马老板,怎么今年关老板没在三月三唱《战长沙》?”清真大寺边的牛肉馆里,迪丽拉正捧着一碗牛肉凉面。“哎,关老板都九十九岁了,这可是数学上最圆满的年龄……”忙着招呼客人的马四维还没接话,却被一边的大食数学家艾哈迈德接了茬,“总该静静。”“阿訇说的没错,当年老汉我受关老板接济,来长安谋生的时候才二十出头,如今我都快六十岁了,关老板年纪那么大,也该休息休息了。”
市井弥漫着上巳节的热闹气息,可朝堂却是另一番景象。
宣政殿上,两名高丽国使恭谨地捧着国书,踏上丹墀。跪礼早已废除,但却丝毫无损恭肃严整的礼法气象。经过羽林军时,丁珹贤很容易注意到了为首那位统领的傲气,只是多少与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这人倒和崔相的气度有几分近似……难道王上曾提过的是他?”
丁仁均注意到儿子在走神,拨了拨他的绶带。向殿中走时,见高阶官员尽皆赐坐,正二品的尚书中,排第三的老者面色蜡黄,似乎处于大病之中。而百官之首的丞相一身紫袍,头戴进贤冠,神采飘逸,剑眉凤目,俊美凌人,年岁不过弱冠有余,然而周身笼着一层凛然出尘的气场,宛如雪山顶上皑白的飘逸旗云。另一边,太子身着浅黄龙袍,敛衽而坐,面容气质虽温润如玉,但一双杏目却似电光火石,敏锐地捕捉着一切。
丹墀之上,丁仁均展开国书递予大周礼官。礼官以沉稳清越的嗓音诵读。洒金青蓝笺上的墨字,每一个都重若千钧,砸在宣政殿光洁如镜的金砖上:
“高丽国主李书璌,谨奉书大周皇帝陛下……敢请陛下赐婚,永结秦晋之盟……公主若临,非唯中宫有主,实乃敝邦之幸,三国之福……”
“永不相负。”
殿中一时寂然。窗外恰好掠过一阵春风,吹动檐角铁马,叮咚几声,竟似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周衍元端坐龙椅,面色沉静如水,指节却在御座扶手的龙首上微微收拢。他早料到高丽新王可能借此稳固政局,却不想国书措辞如此恳切沉重,将一桩婚事直接绑在了“三国之福”的祭坛上。
最先打破沉默的,竟是丞相诸葛潇云。他缓缓起身,紫袍袍角如流云微动,躬身一揖:“陛下。”声音清朗,听不出丝毫波澜,“高丽王此书,情辞恳切,更以三国盟约为系。公主才德,足堪匹配;和亲之举,古已有之,若成,可安东北边陲,固联盟根基。”
殿中已有低微的抽气声。谁不知丞相与公主青梅竹马,情谊深重?这般率先表态……
诸葛潇云话语微顿,抬起眼帘,目光如古井深潭:“然——”一字转折,重若千钧,“高丽新丧,内政未稳;罗刹初定,其势未明。此时贸然成行,恐非良策。臣请陛下,允婚可也,但须从长计议:一请高丽明示诚意;二待罗刹局势明朗,共筑北疆;三则公主尊贵,礼仪嫁妆,皆需时日筹措,方显上邦气度。”
他句句在理,字字为公,将一腔私情尽数碾碎,化入江山棋局。可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已掐得发白。
“丞相!”周云璈霍然起身,浅黄龙袍的袖幅因动作过大而扬起,“佳话?我大周东阳公主,金枝玉叶,聪慧绝伦,岂是用来‘成全’他人社稷安定的筹码?!高丽内政不稳,自当整肃朝纲,何须以我妹妹终身大事去填那窟窿!”
他声音激越,年轻的面庞因愤怒而染上薄红,那双杏目里的“电光火石”此刻已化作熊熊怒火,直逼诸葛潇云。诸葛潇云迎着他的目光,身形挺拔如松竹,不曾后退半分,只是那笼着“飘逸旗云”般气场的脸上,血色似乎淡了些。
“太子殿下,”他依旧平静,“非是筹码,乃是纽带。公主若往,非止为中宫,更为‘后’。李国主许以‘山河为聘,日月为证’,更破例以‘后’相称,诚意已极。且公主之才智,世人皆知。她若入主高丽中宫,非但不是埋没,恰是蛟龙入海,凤鸣朝阳——既可襄助李国主稳定局势,亦能使我大周之力,以最柔和却最牢固的方式,深入高丽庙堂。但,”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加重,“必须附加三则:其一,高丽须即刻公开重申永不背盟之誓,并以国书形制通报罗刹、倭国及诸属国;其二,大周于鸭绿江畔之驻军、水师,有权应高丽王室之请,协助平定内乱、抵御外侮,高丽不得阻挠;其三,公主在高丽之后宫地位、安全保障、参政之权,须以盟约细则明文定之,大周有权派遣女官、侍卫常驻汉阳,以护公主周全。”
他一口气说完,殿中一片死寂。这番言论,有理有据,有退有进,既看似顺应了和亲,又为大周、为公主攫取了实实在在的战略保障与主动权。
可听在某些人耳中,滋味却截然不同。
秦嵩蜡黄的脸上,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浓重的失望。他原指望丞相会激烈反对,激起太子乃至皇帝对高丽的恶感,甚至引发朝争。如此一来,他暗中推动的“联罗刹、抑高丽”之议或有机会再起。没想到,诸葛潇云竟带头应允,还提出这般周全苛刻的条件!这岂不是……反而促成了此事?他喉头一甜,强压下咳嗽,手指在袖中死死攥住,指甲掐进掌心。
而羽林军统领林屹宇,立于丹墀之侧,看似目不斜视,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瞬。他看到了——诸葛潇云那瞬间低垂的眼睫,那“佳话”二字说出时几乎难以察觉的滞涩。这位少年得志、几乎完美的丞相,终于也要尝到“求不得”的滋味了。公主远嫁,他诸葛潇云就算权倾朝野,又能如何?这份隐秘的快意,如毒藤般缠绕上林屹宇的心头。他几乎要感谢李书璌这封国书了。
周衍元高坐御座,将阶下众生的百态尽收眼底。他目光落在儿子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背影上,又掠过诸葛潇云看似平静无波的脸,心中暗叹。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此事关系重大,非即刻可决。使臣可先回驿馆歇息。三日之后,朕予尔等答复。”“谢陛下!”丁氏父子再拜,躬身退出大殿。那卷国书,却已如投入静湖的巨石,在这宣政殿内激起了千层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