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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杯影无痕 ...

  •   转眼间数十年过去了,大周的皇帝已成了第三代周衍元,他继往开来,励精图治,广纳人才,大周国力蒸蒸日上。他与皇后徐氏感情甚笃,育有一子一女,太子周云璈和东阳公主周云晞。本朝并不拘泥于所谓男女大防,因此公主也常常与贤才们面谈。尤其是当今丞相诸葛潇云与公主关系最为密切,他出身琅琊普通的书香门第,家世比不上那几位老官员,然而才华横溢,17岁就中了状元,在大殿考面见皇上时都能拔得头筹,皇上大喜,对其数次破格提拔,如今年方二十四岁已是丞相。
      这日,正是春和景明之时,曲江池畔的芙蓉园里,公主正与丞相切磋茶道。
      “丞相哥哥,”周云晞端着小调羹在汤花上洒上沸水,被洒到的汤花立即消成碧绿的牡丹,“都说茶本来是药用,怎么如今就成了如此一般雅兴之物呢?”
      “这也不奇怪。”潇云道,用茶签轻轻划开汤花,勾成朵朵云彩,“当年尝百草就是为了救苦救难,但苦难已脱,自然是要把日子过得更好才是。公主想,神农爷爷当年种水稻之时,本就想先让天下人吃饱,如今天下人都能吃饱了,才能变着花样做各种新的佳肴。”
      周云晞闻言,眼波微动,手中调羹在盏沿轻轻一叩,发出清越的细响。她抬眸看向潇云,春日的暖光透过海棠的花枝嫩叶,在他清俊的侧脸投下斑驳的影,更衬得他眉目如画,气质沉静似深潭古玉。
      “丞相哥哥总是能将道理说得这样通透。”她唇角微扬,笑意却未全然抵达眼底,“只是,苦难真已脱了么?我昨日翻阅户部呈上的卷宗,陇西今春仍有旱情;倭国虽称臣纳贡,可其国中平安京‘神风社’祭祀的,仍是他们鸣梁海战中那些战死的将领……这‘雅兴’的茶汤之下,怕还是滚着未熄的火呢。”
      诸葛潇云的手顿了下来,手上描云的茶签定住,勾成篆书末尾般的蝌蚪笔画。他静静看着她——这个他从入朝起就已结识的公主,早已不是只会在御花园扑蝶、缠着他抚琴一曲的小女儿。她的敏锐与隐忧,像藏在锦缎下的软甲,外人只见其华美,他却知那分量。
      “公主明察。”他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茶可静心,亦可观势。汤花幻灭,正如世情流转。旱情可赈,人心之旱却需长久疏导;外敌之患,形屈而心未必服。陛下与太子殿下广开言路、破格用才,正是为了涵养水源,以应不测。”他目光与她相接,深处有她读得懂的郑重,“而公主能见微知著,已是这‘水源’中最清冽的一脉。”
      “不敢。”她垂眸一笑,宛如西府海棠风中微低的样子,“略陈大意罢了,治理天下之道,还是得靠丞相哥哥这般台前的帝王将相运筹帷幄。你说呢,丞相哥哥?”她微微低头啜了一口茶,手指抚弄着他赠给她的玉龙佩。“如何,公主有这般才华,怎么女子就不能走到台前了?”他似是不依不饶。
      “丞相哥哥,是在和本宫顶嘴吗?”她一双转盼流光的凤眸盯着他冠玉般的脸,他脸上两道修长的剑眉和一双星辰般的眼睛似乎也不争气的暗淡了几分。“罢了罢了。公主,微臣认输行了吗……”
      “行,那今天本宫先饶过你。”周云晞扶正了鬓边的那一枝海棠绒花。记得是前年春天,她也是在曲江池的海棠花下,一边弹着古筝一边等他,一曲高山流水终了,抬头只看见一个背影翩然离去,与他的身形相当,身边却多了这枝绒花,“几年前爽约的事,本宫还记着呢,要不是……”
      “殿下,丞相!”
      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周云晞抬起头,看见了一身艳红色的蒙古骑马装,奔跑来的那个女子身形略高,头顶的发髻上戴着红珊瑚璎珞,衣领的镶边是湖蓝色的“赫乌嘎拉吉”纹样,圆润饱满,彰显着主人生机勃勃的活力。那是乌兰琪琪格,从草原上来的蒙古姑娘,骑射了得,性格直率,是公主三位最贴身的心腹之一。
      “乌兰姑娘,有什么事吗?如此风尘仆仆。”诸葛潇云从未见过她如此急匆匆的模样。“琪琪格,本宫今日不是吩咐你去东宫给太子哥哥送昨日批注的舆图的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高丽世子邸下,二王子清川君邸下手笔,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我大周,说是……高丽王薨了!”
      诸葛潇云立即警觉起来,“不对,书璌兄和泰臣贤弟是我故友,我们一直保持联系,若是他父王抱恙有性命之虞,应该早就有风声传出,怎么会如此突然?”
      “琪琪格,我哥哥是怎么说的?”“公主,卑职就是去送图时见东宫书房有人出入,似乎是高丽装扮。而后太子殿下急忙召我入宫……就说了这些,还让我禀告两位。”
      周云晞手中的茶盏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盏中碧色的茶汤漾开一圈细纹。她将茶盏轻轻放下,瓷器与石案相触,发出极轻却无比清晰的一声“嗒”。
      “父皇,母后,朝中的进步派……都知晓了吗”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只是问起一件寻常政务。
      “太子殿下已经拿着急报去紫宸殿了。”乌兰琪琪格喘匀了气,语速仍快,“殿下让卑职务必立刻寻到公主与丞相。”
      诸葛潇云已站起身,方才品茶时的闲雅之气消散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练的肃然。他看向周云晞,目光交汇间,已交换了无数未出口的思虑。
      高丽王李中禥,那位以仁厚待下又锐意改革闻名的君主,尚在知天命之年,改革方兴未艾。突如其来的“薨逝”,在东亚这盘棋上,不啻于投下一块巨石。
      “琪琪格,你先回去复命,说本宫与丞相即刻便到。”周云晞吩咐道,随即也站起身。春风吹拂她鬓边的海棠绒花,花枝轻颤,却更衬得她面沉如水。她转向诸葛潇云,方才饮茶谈笑间的轻松已无踪影,眸底深处映着曲江池的粼粼波光,也映着骤然压下的风云:“丞相哥哥,茶凉了。”
      诸葛潇云微微颔首,接上了她未尽的语意:“凉茶需沸水再沏,而时局……恐怕也需要一番新的斟酌了。”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仅她可闻,“书璌兄此刻,想必处境艰难。”周云晞没有立刻接话。她想起多年前,也是在这曲江池畔,曾有两个戴着帷帽的少年为她解围,其中一人声音温润,言谈间气度不凡。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前来大周太学求学的高丽世子李书璌及其弟李泰臣。诸葛潇云与他们,正是那时结下的友谊。
      “走吧。”她将玉龙佩轻轻握入掌心,温润的玉石贴着肌肤,“去看看这八百里加急,到底掀起了多大的风浪。”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离开芙蓉园。海棠花瓣被风卷起,掠过他们方才对坐的石案,落在渐渐凉透的两盏残茶上。方才关于雅兴与苦难、治世与隐患的对话,犹在耳边,而真正的“未熄之火”,已以最猝然的方式,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公主的鸾驾经过西市时,一位红衣黄帽,行色匆匆的喇嘛恰好看见车后扬起的尘埃。
      “般若上师?”
      周云晞认出了那个人影,装束和普通喇嘛没什么差别,但周身的独特气质彰显着他吐蕃最大活佛的身份,“大师在长安有单独的驻锡地,出行也会有保障,怎么会……”
      “公主别忘了,大师最不齿的就是邪法坏了宗教名声,况且咱们早就开始查那所‘狮驼禅院’了。不是吗?”
      诸葛潇云顺着周云晞的目光望去,那红衣喇嘛的身影已消失在熙攘人群之中,仿佛一滴朱砂落入墨池,转瞬无踪。他眸光微凝,低声道:“般若大师此刻现身市井,恐怕非为寻常布施。‘狮驼禅院’之事……或许比我们预想的更要紧。”
      鸾驾并未直驱宫门,而是在诸葛潇云一个简练的手势下,拐入了承天门外一条较为僻静的官道。尘土稍歇。“公主,”诸葛潇云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沉静如故,却多了丝缕紧绷的弦音,“高丽之事,恐非单纯病逝。大王近年打压门阀,崔氏首当其冲。若真有内情,此刻汉阳怕是已入漩涡。”周云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龙佩的纹路,目光却穿透晃动的帘隙,落在道旁匆匆掠过的、尚且懵懂嬉闹的孩童身上。“丞相哥哥是担心,有人想借国丧之机,清洗政局,甚至……动摇三国联盟之基?”
      “不止。”诸葛潇云策马靠近车窗,声音压得更低,“书璌兄身为世子,仁厚睿智;泰臣贤弟受封清川君,乃高丽国大将军,刚烈勇武,皆是守成开拓之君之将。但若崔氏勾结外援,趁此发难……倭国有数派神风社后裔,从未真正偃旗息鼓。他们等的,或许就是这样一个东亚内生乱局的时机。”
      周云晞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玉龙佩。鸾驾并未停顿,直向皇城驶去,但车外长安城的盎然春意,此刻落在她眼中,已蒙上了一层无形的、名为“变数”的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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