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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不再惊蛰的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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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早晨,林栖在一种陌生的平静中醒来。
没有窒息感,没有心跳加速,没有那种每月初例行拜访的、如影随形的焦虑。他躺在床上,花了十秒钟确认——真的没有。胸腔里是平缓的起伏,像潮汐退去后宁静的海滩。
他坐起来,看向窗外。晨光透过梧桐树枝叶的缝隙,在玻璃上切出细碎的光斑。今天是个晴天。
下楼,开门,浇花。
左边那盆草莓的第七片叶子已经完全舒展,叶脉在晨光下清晰得像用银线绣出来的。右边那盆的第三个芽点长成了完整的叶子,嫩绿色,薄得能透光,边缘有一圈极细的绒毛。
他站在两盆草莓前看了很久,然后做了一件之前不会做的事——用手指轻轻拨了拨那片新叶。叶子柔软地晃动,像在回应。
生命在生长。静默地,但坚定地。
九点整,门开了。
风铃响得很清脆。
那个人走进来。今天他穿了件深蓝色的连帽卫衣,牛仔裤膝盖处磨得发白,帆布鞋鞋带依然没系好。头发有点湿,像是刚洗过,没完全吹干。
但今天他手里没提早饭。
“早。”他说,声音有点哑,“粥店今天没开门。我带了别的。”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保温饭盒,不锈钢的,表面有些磨损,但擦得很干净。
“我自己做的。”他把饭盒放在柜台,“鸡蛋饼。可能不太好吃。”
林栖打开饭盒。里面是金黄色的鸡蛋饼,切成整齐的三角块,还冒着热气。能看见葱花的绿,火腿丁的红,鸡蛋的黄。香气简单而实在。
“你做的?”林栖问。
“嗯。”对方笑了,有点不好意思,“第一次做,煎糊了两张。这张是唯一能看的。”
林栖拿起一块。温度正好,不烫手。咬一口——咸淡适中,鸡蛋香混合着葱香,火腿丁增加了口感。简单,但好吃。
“很好吃。”他说。
对方眼睛亮了一下:“真的?”
“嗯。”
两人开始吃早饭。鸡蛋饼很快吃完,保温饭盒的夹层里还有温热的豆浆——也是自己打的,能喝出豆渣的颗粒感,很实在。
“今天拍什么?”林栖问。
“继续昨天的。”对方开始架设设备,“那页家谱应该快修完了吧?”
“还差最后一步。补字。”
“那正好。”对方调整相机角度,“我想拍补字的特写。笔尖落在纸上的瞬间,墨迹渗开的细节。”
“会很慢。”
“我不怕慢。”对方说,“慢的东西才好看。”
设备架设完毕。林栖坐回工作台前,开始今天的工作。
那页被火烧过的家谱,经过昨天的托裱加固,现在已经平整了许多。焦黑的边缘被修整,脆弱的纸张有了支撑。但最关键的步骤还没完成——补字。
火烧导致部分字迹完全碳化消失,需要根据上下文和残存的笔画推测补全。
林栖先拍照记录现状。然后拿出那本家谱的其他页面,对照笔迹风格。这是陈氏家族第七代长子的记录页面,书写用的是标准的馆阁体,工整但略显刻板。
他需要补三个字:“卒于□□年三月”。
“□□”处完全碳化了,连笔画痕迹都没有留下。只能根据上下文推测——这一代人大约生活在光绪年间,但具体哪一年,需要从家族其他人的记录里找线索。
他翻到前后几页,查找同代其他人的生卒年份。发现这一代人多半卒于光绪十五年到光绪二十五年之间。
但具体到这个长子……
“需要帮忙吗?”声音从旁边传来。
林栖抬起头。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搬了椅子坐在工作台侧面,正看着他手里的家谱。
“我在找年份线索。”林栖说,“这里烧没了。”
对方凑近看了看:“光绪……中间这两个字完全看不见了。”
“嗯。”
“但你看这里。”对方指着碳化区域的边缘,“虽然字没了,但纸张的烧痕有深浅。如果字迹是用浓墨写的,烧的时候墨迹可能会留下一点……痕迹?”
林栖一愣。他重新看向那处碳化区域,用放大镜仔细查看。
确实。在完全碳化的黑色之下,隐约能看见极淡的、比周围稍深一点的阴影。非常细微,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像……‘二十’?”对方不确定地说。
林栖调整台灯角度,让光线斜着照射纸面。阴影在侧光下变得明显了些——两个竖笔,中间有横笔连接的痕迹。确实像“二十”。
“光绪二十年。”林栖说。
“有可能吗?”
林栖翻回前几页。这一代次子卒于光绪二十一年,三子卒于光绪二十二年。长子卒于光绪二十年,时间线上是合理的。
“可能性很大。”他说。
“那就补‘二十’?”
林栖点点头。他拿出最细的毛笔,蘸取调好的墨——不是新墨,是专门做旧过的陈墨,颜色比原字迹稍淡一些,以示区别。
笔尖悬在纸上。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落下。
第一笔:竖。起笔,运笔,收笔。力度、速度、角度,都模仿着原字迹的风格。
第二笔:横。连接两竖。
第三笔:竖。与第一竖平行,但稍短。
“二十”两个字补完。墨色在纸上慢慢渗开,形成自然的晕染。和原字迹相比,新补的字稍淡,笔画边缘更清晰,但整体风格一致。
最重要的是——旁边用铅笔极轻地标注了一个小小的“补”字。这是修复界的惯例:后补内容必须标记,不得以假乱真。
补字完成。林栖放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好了。”他说。
“我看看。”对方凑过来,仔细看着那两个字,“完全看不出来是补的……除了颜色稍微淡一点。”
“就是要能看出来。”林栖说,“修复不是伪造。”
“我懂。”对方点头,“就像我拍照,如果修图,我只会调光调色,不会把人脸P成另一个人。真实最重要。”
这句话说得很自然。但林栖听出了里面的共鸣——两个不同领域的手艺人,对“真实”有相同的坚持。
“要拍补字的特写吗?”他问。
“要。”对方回到相机后,“能再补一笔吗?我想拍笔尖接触纸面的瞬间。”
林栖重新蘸墨,在那页的空白处写了一个小小的“补”字作为示范。笔尖落下,墨迹渗开,在镜头下被放大、放慢,像一场微型的仪式。
相机快门声很轻,但连续不断。
拍摄持续到中午。那页被火烧过的家谱终于修复完成——从焦黑破碎到平整完整,缺失的文字被推测补全,一个家族中断的记忆重新连接。
林栖把修复前后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对比强烈得像两个世界。
“这张,”那个人看着照片,“应该放在展览最显眼的位置。”
“为什么?”
“因为震撼。”对方说,“让人一眼就能看见——破碎的东西,是可以重生的。”
林栖沉默了一会儿。
“你……”他开口,又停住。
“嗯?”
“你拍这些东西,”林栖斟酌着用词,“是为了什么?不只是为了帮我准备展览吧?”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对方愣住了,然后笑了——不是平时那种轻松的笑,是有点复杂、有点无奈的笑。
“一开始确实是为了帮你。”他说,“但现在……好像不止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梧桐街。
“我拍了这么多年东西,城市,街道,人,光影。但大部分时候,拍完就结束了。照片存在硬盘里,偶尔发到网上,有人点赞,有人评论,然后……就没了。”
他转过身,看着林栖:
“但拍你修书不一样。我拍的不是一个瞬间,是一个过程。从破碎到完整,从缺失到补全。拍的时候我在想:我在记录某种……很珍贵的东西。不是风景,不是人脸,是时间。是耐心。是让破碎的东西重生的那种……力量。”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
“这让我觉得,我拍的东西,也许也有点意义。”
林栖看着他。看着这个站在窗边、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人。看着他眼睛里的那种光——不是平时那种随意的、带着笑的光,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渴望的光。
渴望自己的创作有意义。
渴望自己被看见。
渴望自己不是“瞎混”。
这一刻,林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人来书店,不全是为了躲,不全是为了帮他。
也是为了寻找。
寻找自己创作的意义。寻找自己存在的价值。寻找那个问题的答案——“拍照能当饭吃?”
也许,他们都在寻找答案。用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领域,但面对着相似的困境:如何用自己选择的方式,在这个吵闹的世界里,有尊严地活下去。
“你拍的东西,”林栖说,“很有意义。”
对方抬起头。
“至少对我,”林栖补充,“很有意义。让我看见……我自己看不见的东西。”
比如修书时的专注。比如双手的纹理。比如那些细微的、但重要的坚持。
比如——原来在别人眼里,他是这样的。
原来他的工作,他的坚持,他那些安静的夜晚和专注的清晨,是有意义的。
对方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眼睛弯起来,那颗虎牙露出来。
“谢谢。”他说。
“不客气。”林栖说,“我们……互相看见。”
互相看见。互相记录。互相确认彼此存在的意义。
这也许,就是他们能给彼此的最珍贵的东西。
下午,那个人因为要准备明天的家具品牌拍摄,提前离开了。
书店重新安静下来。林栖坐在工作台前,看着那页修复完成的家谱,看了很久。
然后他做了一件事——他拿出手机,点开周明远昨天留下的联系方式,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
“周老师,我是林栖。”他说,“关于展览的事,我考虑好了。我参加。”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好。”周明远说,“我下周二带图书馆的人过来看实物。你需要准备修复记录、前后对比照片,最好还有修复过程的影像资料。”
“影像资料……有。”林栖说,“有人在帮我拍。”
“那更好。现在的展览,多媒体呈现很重要。”周明远顿了顿,“林栖,你确定吗?六个月展期,书要离开你身边。”
“我确定。”林栖说,“我想让更多人看见。”
不是看见书。是看见修复。看见破碎如何重生。看见时间、耐心、手艺如何让即将消失的东西,继续存在。
“好。”周明远说,“那我安排。下周二,上午十点。”
“好。”
电话挂断。
林栖放下手机,走到书架前,抬头看着顶层——那四函《四库全书》已经搬下来了,那里空出了一块。但他知道,很快那里会有别的书填补上去。总有需要修复的书,总有等待重生的破碎。
生命就是这样。不断破碎,不断修复。不断失去,不断找回。
只要还有人在耐心地、一页一页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把碎片拼回去。
傍晚,林栖关店前,给草莓浇了最后一次水。
第七片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晃。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家后院也种过草莓。外婆说,草莓是很坚强的植物,只要给一点土,一点水,一点阳光,它就会努力地长,努力地开花,努力地结果。
不管有没有人看。
不管有没有人吃。
它只是生长。因为那是它的生命。
他摸了摸那片叶子,然后关灯,上楼。
夜晚,林栖做了个梦。
不是以前那种噩梦——没有水声,没有锈迹,没有无法动弹的窒息感。
他梦见自己在修书。一页很薄很脆的纸,破损严重,几乎一碰就碎。他很小心,很耐心,一点点拼贴。
然后有个人坐在他旁边。不说话,只是看着。阳光从那人身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看不清脸,但能感觉到他在笑。
很安静。很平和。
然后他听见那个人说:“慢慢来。不急。”
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他继续修书。一页,又一页。时间过得很慢,但又很快。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林栖躺在床上,回忆着那个梦。没有恐惧,没有冷汗,只有一种淡淡的、温暖的余韵。
那个人在梦里。不是噩梦。是……陪伴。
这是他这几年来,第一次做不是噩梦的梦。
第一次在梦里感到安全。
第一次在梦里,不是一个人。
他躺了很久,直到阳光完全照亮房间。
然后他起床,洗漱,下楼。
今天,那个人会来吗?
会带早饭吗?
会继续拍修复过程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在等。
而这种等待,不让他焦虑。
反而让他感到……期待。
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另一个人也醒了。
他今天要开始家具品牌的拍摄,需要早起。洗漱时,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注意到——手腕上的瘀痕几乎看不见了。只剩下极淡的青色,像即将散去的晨雾。
药膏很有效。或者,是因为有人每天帮他涂。
他想起昨天在书店,林栖说“我们互相看见”时的表情。
那么认真,那么坚定。
像在做一个重要的承诺。
他笑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
然后他拿起手机,点开社交软件,输入:
“今天开始拍家具,要出差三天。
周四回来。
草莓记得浇水。”
发送。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等我回来,继续拍你修书。”
发送完,他关掉手机,开始收拾行李。
三天。不长。
但他忽然觉得,有点久。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