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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上巳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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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可去往任何想去之地。”
两日期限一到,暮色沉沉压下,星光疏疏落落地缀满天幕。少安立在那片曾染过血的荒林里,晚风卷着枯枝败叶掠过脚边,眼前缓缓显出身形单薄的少女,她周身还缠着淡淡的鬼气,眉眼间是化不开的茫然。
少安望着她,语气平静无波,问的是她的去处。
少女抬眸,甜美的声音里满是不解:“我已成鬼魔,公子为何不灭我?”
她明明借着他的默许,报了那血海深仇。可世人皆知,修士与鬼魔势不两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怎会甘心放自己离去?
少安闻言,缓步走近。月光落在他黑白相间的面具上,衬得那双眼睛澄澈如洗:“你看着我的眼睛——若那些惨事从未发生,你会堕入鬼道,化为鬼魔吗?”
少女一怔,望着他眼底的清明,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无比认真:“不会。”
“你看。”少安轻轻颔首,语气平和得像一汪静水,“你本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他顿了顿,又道,“我认识一位故人,亦是鬼魔之身,你去寻他,他会收留你的。”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白玉佩,递到少女面前,指尖的温度透过玉佩传过去:“旧名晦气,便换个名字,从此算得新生。”
少女怔怔地接过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竟奇异地熨帖了她躁动的鬼气。她攥紧玉佩,对着少安深深躬身,声音哽咽,字字泣血:“谢……谢谢公子。”
待少女的身影彻底消散在暮色里,树后才传来一声轻响。
“他们都说你对鬼魔嫉恶如仇,见面便杀。”
祁君尧缓步走出,双手紧紧攥着云岫剑,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剑穗在晚风里轻轻晃动。
少安闻声回头,瞧见是他,眉眼瞬间柔和下来,语气里漾着几分欢快的笑意:“嫉恶如仇?阿瑾是听谁说的?我向来只对恶人狠绝,那些鬼魔,不过是在替自己复仇罢了。”
他说着,脚步轻快地朝祁君尧的方向靠过去,衣袂擦过林叶,带起一阵轻响。
祁君尧垂眸看着他走近,目光落在他晃动的朱红发带上,声音沉了几分:“你对他们,格外有耐心。”
“阿瑾,你只是还不懂苍生。”少安停下脚步,目光清亮又带着几分通透,“苍生从无绝对的对错,这世间,比鬼魔更可怖的,从来都是叵测的人心。”
风掠过树梢,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脚边。祁君尧沉默片刻,抬眸问道:“接下来,去哪里?”
少安眼睛一亮,立刻凑到他身边,语气满是雀跃:“听说水乡河网密布,上巳节时最是热闹。我们去那里好不好?”
祁君尧淡淡应了一声:“嗯。”
少安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脚步顿了顿,语气里多了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指尖不自觉地绞着衣摆:“我记得祁家就在水乡雨巷泽……你会不会中途回去,不陪我过节了?”
“父亲让我在外历练够了,再回去不迟。”
这话落下的瞬间,少安的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子,他一把拉住祁君尧的衣袖,语气带着几分神秘的笃定:“那我们先去水乡的春水镇!我带你去个地方,保管能让你修为精进,要不要去?”
祁君尧看着他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尖微微收紧,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颔首道:“可。”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少安欢呼一声,拽着他转身就往巷口跑去,朱红发带在风里飞得老高。
暮春三月三,惠风裹着桃花瓣漫过曲江堤岸。堤上柳丝如瀑,系着各色祈愿的彩幡,风一吹,便簌簌作响,混着堤下的笑语声飘向云天。
临水的青石台畔,少女们鬓边簪着新折的荠菜花,三五成群地掬起澄澈的春水,轻轻拂过发梢衣角——这是流传千年的祓禊之礼,盼着洗去一冬的滞涩,换来春日的清朗顺遂。
远处画舫凌波,舟上有白衣修士凭栏而坐,手中玉杯盛着新酿的桃花酒,酒液映着岸边曲水流觞的雅景,粼粼晃着光。他身侧的黑衣少年指尖转着一枚玉佩,目光却落在水中随波浮沉的木盏上,唇边噙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忽有一阵风起,吹落满堤桃花,粉白的花瓣簌簌坠入水中,随着流觞的曲水悠悠淌过,将两岸的人声、酒香、琴声,都揉进了这三月三的春光里。
暮色浸了春水镇,泠泠的月光淌满渭川。来这里的散修或世家弟子们卸了佩剑,三三两两聚在山脚下的曲水畔。白日祓禊的残香还萦在风里,今夜河畔的花灯一盏盏被点亮,悬浮着飘向远方,灯影映得水面一片暖黄。
祁君尧蹲在溪边,指尖拨弄着一尾逆流的银鱼,鱼鳞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身后传来衣袂擦过草木的轻响,他回头,撞见少安提着个酒葫芦,眉眼浸在月色里,比雪还清冽。
“阿瑾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去猜诗?”少安挨着他蹲下,将酒葫芦递过来,葫芦塞子一拔,梦香醉的甜香便漫了出来。
祁君尧抿了口,甜香在舌尖漾开,他笑着摇头:“一群人聒噪,不如看水。”
“水有什么好看的,走,和我一起去猜诗。”少安拉起祁君尧,不由分说地往人群里去。
猜诗会的灯笼晃着暖光,少安拉着祁君尧在题签前挑来挑去。“六出飞花入户时,千山失翠鸟声迟。天明檐下垂晶柱,日暖阶前化碧池。是雪。”他话音刚落,便又拿起一张题签,挑眉看向祁君尧,“裁得青筠骨自轻,裁云镂月半遮容。闲来收起藏巾笥,暑至摇来送晚风。阿瑾猜猜是什么。”
“折扇。”祁君尧脱口而出。
“厉害!这个呢?”少安又递过一张,上面写着“山人踏雾隐峰巅,不惹凡尘半缕烟。俗世功名皆弃却,云深何处觅真缘。”
“仙。”
“两位公子好厉害!”一旁的蓝衣公子忍不住出声赞叹,还递过自己没猜对的题签,“看看这个?”
题签上写着:承得九霄仙露华,幽生崖隙隐烟霞。一朝撷取融丹鼎,助我凡身渡厄沙。
“凝露草。”少安与祁君尧异口同声。
“书中所记此草长在九霄云气浸润的崖壁,寻常灵植根本扛不住这般凛冽的罡风,定是沾了仙泽的奇物,叶承仙露,色如琉璃,能融在丹鼎里渡厄劫的,除了凝露草,还能有什么?”少安笑着解释。
蓝衣公子仔细打量着少安脸上的黑白面具,瞳孔骤缩,语气满是震惊与惊喜:“你位是……少安尊?”
少安尊!
是少安尊!
少安嘻嘻一笑,拉着祁君尧转身就走:“公子你认错了。”两人挤过人群,在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停下,少安挑了个憨态可掬的熊猫面具,又拿了个眉眼灵动的狐狸面具,拉着祁君尧躲到僻静处。
他将狐狸面具递给祁君尧,自己背对着人,对着墙飞快地换下黑白面具。转身时,熊猫面具的圆耳朵晃了晃,少安眼睛一亮:“阿瑾,这个狐狸面具好适合你。”
“你这个面具也适合你。”祁君尧看着他圆滚滚的熊猫脸,眼底的笑意藏不住。
少安傲娇地扬了扬头:“那是,我最喜欢熊猫了,要不是带熊猫面具显得我幼稚,我要一辈子带着。”
“走走走,我们去放河灯,再去看打铁花!”少安拉着他跑到卖河灯的摊子前,挑了两盏绘着紫藤花的河灯。两人蹲在河边,将河灯轻轻放进水里,看着灯影随着流水飘向远方,漂去的还有无声的祝福。
暮色彻底沉落,空地上的熔炉燃得正旺,生铁在炉中熔成1600℃的赤红铁汁。打花艺人赤膊上阵,头戴葫芦瓢,一手执盛铁汁的花棒,一手挥空棒猛击。铁汁飞溅而出,撞上预先搭好的柳枝花棚,瞬间迸散成漫天金辉,如流星倾泻,又似火树绽放。龙灯穿梭其间,鞭炮齐鸣,场面磅礴震撼,围观者的惊呼与铁花飞溅声交织,满是古朴的喜庆。
“不愧是应了那句‘洪炉入夜熔并铁,飞焰照山光明灭。忽然澒洞不可收,万壑千岩洒红雪’,真绚烂。”少安转头,正撞见祁君尧眼中的惊叹,他眼睛灵动地转了转,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头轻笑出声。
暮色浸了春衫,画舫泊在曲水渡口时,两岸的河灯正次第亮起。夜已深,但还是有些零零散散的人,在岸边流连。
画舫行在灯河深处,两岸的红灯笼垂在雕梁上,映得流水都染了胭脂色。少安执壶替祁君尧斟满梦香醉,白瓷杯沿凝着水珠,落进酒里碎成一圈轻纹。少安手肘撑着船舷,晃着酒杯笑看他:“祁二公子,上巳节该放河灯祈福,你想求些什么?”
祁君尧抬眼,目光掠过他鬓边被晚风拂乱的发丝,又落进满河摇曳的灯影里,指尖轻叩杯壁,声音淡却清晰:“求苍生太平,无鬼魅妖邪。”
船外荷灯擦着船板漂远,灯花映在他眼底,像揉碎了的星火。少安愣了愣,随即仰头笑出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唇角淌下,他也不在意,只挑眉道:“不愧是正人君子。”
舱内红烛摇影,案上摆着新酿的梦香醉,青瓷盏盛着琥珀色的酒液,晃一晃便漾出甜香。舷外水声潺潺,偶有荷灯擦着船舷漂过,灯影碎在酒波里,与烛火融成一片暖黄。
少安起身,面对着祁君尧,一步步向他走近。他抬手,缓缓取下脸上的熊猫面具,精致绝艳的容颜在烛火下展露无遗,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眸,此刻深邃得似能吸人魂魄。
“阿瑾,今天是不是你最开心的一天?”
祁君尧还处于震惊之中,全然没听清他的话。
是他,真的是他!空桑氏大公子!可他不是说,不能离开苍雾浊水的吗?怎么会在这里?不对……他没有关于自己的记忆,性格也截然不同,难不成,是兄弟?
望着祁君尧从震惊到疑惑的眼神,少安皱了皱眉,满心不解——他以为,自己露出真容,换来的会是惊艳,而非这般复杂的神色。
“你认识我,你见过我。”少安的语气笃定。
祁君尧回过神,听清了他的话,心头的疑惑更甚:“什么意思?难不成你的记忆……”
“没错,我没有以前的记忆。”少安的声音低了些,眼底闪过一丝茫然,“我不知道我来自哪里,姓谁名谁。在我醒来时,看到这个世界,我已经六岁了。潜意识里告诉我,应该保护苍生,为民除害,还所有不公一个公道。”
六岁,十年……那现在就是十六岁,年龄刚好对得上。可这怎么可能呢?
“阿瑾,你一定知道我来自哪里,对吧?”少安望着他,眼神里满是恳求。
祁君尧看着那双盛满期待的眼眸,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我不知。但你和空桑氏的两位公子长得极像,大公子常年在苍雾浊水不曾出现,二公子在云林星稠与众弟子一起修炼。”
二公子在云林星稠修炼,若是出现在外,必定有人跟随,更何况是失忆。大公子常年居于苍雾浊水,若是离开,也该有人知晓……那我到底是谁?
少安垂下眼眸,长睫垂落如蝶翼,眼底那点光亮倏忽暗了下去。
“他们没有其他的兄弟吗?”他轻声问。
“他们是双胞胎,没有其他的兄弟。”
祁君尧话音刚落,便见少安腮帮子微微鼓起,带着点没说出口的委屈。他刚要开口安慰,少安却又猛地抬起头,追问的语气带着点倔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祁君尧失笑。
“今天是不是你最开心的一天?”
“为何这么问?”
“因为你今天笑的次数最多啊。”少安指尖轻轻捻着衣角,声音软了下来,“阿瑾,我们修士的寿元看着漫长,其实也不过弹指一瞬。可年少时光就这么一段,总得填些欢喜的回忆进去,不然将来老了,回想起来全是遗憾。”
他说着,忽然背过手,再伸到祁君尧面前时,掌心拢成了小小的拳头:“猜猜里面是什么?”
祁君尧垂眸,轻轻摇了摇头。
少安这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掌心里躺着一朵紫藤花,花瓣上还沾着点细碎的露水,像是刚从廊下的花架上摘下来的。
“紫藤花的寓意有很多,”他看着那朵花,眼睛亮闪闪的,“可我最喜欢的,是它被风一吹,花瓣飘向远处的样子——那是独属于我们少年人的,无拘无束的自由。”
祁君尧垂眸凝视着掌心的紫藤花,花瓣薄如蝉翼,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紫晕。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认真:“是。”
“我不问为何,但你放心,在你回家前,我定会让你玩遍我知道的所有。”
少安的声音轻了些,却字字清晰。他看着祁君尧,眼神认真得不像话。祁君尧垂眸,看着掌心那朵被攥得有些发皱的紫藤花,良久,才抬眼看向他,眼底漾着浅浅的笑意,点了点头。
小船缓缓靠近河岸,两人并肩走下船板,身后的画舫慢慢驶离渡口,朝着夜色深处而去。两岸的树影倒退,月色如霜,铺在河面上,随着流水,浮向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