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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灼华林 ...

  •   东升西落,空桑烬离在那前跪了三日,才踉跄着踏出一步。他甚至没来得及同守在苍雾浊水畔的伶文打声招呼,胸口悬着的那枚给空桑九辞的玉佩,骤然碎裂——

      碎了!

      不等伶文出声,空桑烬离指尖掐诀,灵力翻涌间凭空画符,身影已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苍雾缭绕的浊水之上,直奔灼华林的方向。

      “快!快叫纪礼过来!烬离,烬离他离开了苍雾浊水!”

      伶文脸色煞白,尖利的喊声刺破了苍雾浊水的沉寂。

      “什么?君上离开了!”

      “君上离开了!”

      “纪礼!纪礼在哪?快找他过来!”

      短短一句话,炸醒了栖身于苍雾浊水里的万千鬼魂,惊慌失措的呼声此起彼伏。

      灼华林,又名鬼林。千年前那场仙魔大战的亡魂怨气不散,日积月累,便凝成了这片终年不见天日的死地。

      空桑烬离一落地,便见各派子弟皆面色惶惶地望向密林深处,而祁逸泠正软倒在苏闽术怀中,气息奄奄。

      “哥哥!”空桑九辞踉跄着扑过来,声音里满是哭腔,“哥哥,祁君尧被鬼魔抓走了!他们原本是冲我来的,可祁君尧他……他替我挡了一下,自己被掳走了!哥哥,你救救他!”

      “乖。”空桑烬离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指尖掠过他腕间的伤痕,随手便从袖中倾出一堆瓶瓶罐罐的疗伤丹药,“哥哥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他足尖一点,踏剑便冲向森林深处。

      空桑烬离寻到祁君尧时,他已昏迷不醒,周身被浓稠的怨气包裹,周遭除了枯朽的树木,再无半分活气。

      他俯身将祁君尧扶起,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两指搭上他的脉搏,凝神探察片刻,随即取出一枚莹白的丹药,撬开他的唇齿喂了进去。丹药入喉即化,化作一股暖流涌遍四肢百骸。

      “来都来了,还躲躲藏藏的,有意思吗?”空桑烬离抬眸,目光冷冽地扫过密林暗影处。

      一道身影缓缓显现,那男子身形伛偻,却在看到空桑烬离的瞬间,直直跪了下去,声音嘶哑如破锣:“求您……消除这里的怨气,让他们安息。我愿付出任何代价,求您了!”

      “纪书鸣。”空桑烬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是不是说过,只要你不妄动杀念,此事我自会料理,不过是时机未到。”

      “可他们……他们等不了了啊!”纪书鸣猛地叩首,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代天骄,竟沦落至此。”空桑烬离轻叹一声,“若九泉之下的万灵宗弟子知晓,该有多寒心。”

      纪书鸣浑身一颤,久久无言。

      “你回去吧。”空桑烬离垂眸,看着祁君尧苍白的面容,“五年,再等五年,这里便能彻底归于平静。”

      纪书鸣沉默许久,才低低应道:“抱歉……是我心急了。还有……他们打算不久之后,便向各大世家开战。”

      空桑烬离指尖微动,语气沉了几分:“我不能离开苍雾浊水。”

      纪书鸣身形一顿,只应了一声:“嗯。”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隐入暗影时,空桑烬离忽然开口:“在那边,注意平安。”

      “会的。”

      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空桑烬离低头,正对上祁君尧睁开的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祁君尧撑着地面坐起身,抬手理了理凌乱的衣襟。

      “没什么关系。”空桑烬离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无事了。”祁君尧摇摇头,“你们方才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空桑烬离抬眸看他,目光落在他那双不染尘俗的眼睛上:“你信吗?他生前,曾是一代天骄。”

      祁君尧沉默片刻,颔首:“我信。”

      “家中书阁藏有许多古籍。”他缓缓道,“我曾在一本残卷上见过记载,千年前的万灵宗,曾是三大宗门之一。仙魔大战时,他们浴血奋战,立下赫赫战功,可战后不久,便传出了宗门覆灭的消息,无人知晓他们究竟遭遇了什么。”

      “你知道原因。”祁君尧的语气笃定。

      空桑烬离闻言,忽然低低一笑。灵力微动间,一架与他齐高的淡蓝色箜篌,凭空出现在身侧。箜篌琴身上刻满了繁复晦涩的纹路,似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图腾。

      “你不是想知道吗?”他指尖轻抚过冰凉的琴弦,“我带你去看,千年前的真相。”

      琴声乍起,清越婉转,穿透重重时空的阻碍,将两人的意识拽入了千年前的记忆洪流。

      “宗主,你说他们约我们来这断魂崖,究竟是何用意?”万灵宗云灵峰峰主四下打量一番,眉头紧锁,“我仔细探查过,这附近根本没有半分魔气。”

      “就是!依我看,他们怕是故意诓我们来此,想偷偷多分些仙魔大战的战利品!”丹灵峰峰主连声附和。

      “嗤,就那点蝇头小利,我还不……”云灵峰峰主的话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那柄穿透自己胸膛的长剑——剑穗上,绣着万剑宗的徽记。

      “三师兄!快!快让弟子们散开!”云灵峰峰主喉头涌上腥甜,却强撑着冷静下来,嘶声大喊。

      “迟了。”一直沉默不语的万灵宗宗主,缓缓闭上了眼睛,“我们,逃不掉了。”

      什么?!

      万灵宗众弟子脸色煞白,可眼前的景象,却容不得他们不信——

      灭魂阵!

      引雷阵!

      万剑归一!

      还有那令人闻之色变的锁魂阵!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那些本该用来对付魔族的绝杀阵法,此刻竟尽数笼罩在自己宗门的头顶,万灵宗宗主猛地仰天大笑,笑声凄厉,泣血断肠。

      逃不出,也躲不掉。是他,是他错信了盟友,害了全宗门的弟子!

      他彻底疯了。

      “老匹夫!”他双目赤红,状若厉鬼,嘶吼道,“是我瞎了眼,错把你们当知己!你们却要将我万灵宗赶尽杀绝!”

      “我以神魂为祭,肉身为引!”他抬手划破掌心,精血飞溅,“诅咒你们修为尽散,怨气入骨,家破人亡!每日承受噬心之痛,永世不得安宁!死后魂归九幽,受炼狱之苦,生生世世,不得超脱!”

      “宗主!”尚存一息的弟子们,看着他癫狂的模样,泣不成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痴心妄想。”

      苍老而阴鸷的声音响起,万剑宗宗主与天玄宗宗主,并肩从暗处缓步走出。

      在两人的授意下,两宗弟子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对着万灵宗残存的弟子,举起了屠刀。

      万剑宗宗主看着满地的鲜血,假惺惺地叹了口气:“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便给你们留些体面吧。”

      他缓步走到万灵宗宗主面前,抬手一剑刺入他的胸膛,狞笑着转动剑柄:“可惜啊,你的诅咒,没用。”

      唰!唰唰!

      数道剑光闪过,万灵宗宗主四肢被生生斩断,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人棍。

      纪书鸣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血流成河的炼狱景象。他的同门,他的师长,皆已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我要杀了你们!”

      他目眦欲裂,提剑便要冲上去,可一股磅礴的威压骤然袭来,将他狠狠砸在地上。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头一阵腥甜翻涌,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在地上绽开一朵刺目的红梅。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报仇,为宗门报仇!

      “一代天骄,沦落至此,可真是……可笑,可悲,可叹啊。”万剑宗宗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满是讥讽。

      “谢齐!”纪书鸣死死盯着他,字字泣血,“你们不得好死!一定会遭报应的!”

      “报应?”谢齐嗤笑一声,转头吩咐弟子,“挖去他的剑骨,抽出他的筋脉,活剥了他的皮!废去他的修为,断他四肢!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宗主!”

      天玄宗宗主始终立在一旁,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待一切尘埃落定,天玄宗宗主才走到尚有一口气的纪书鸣面前,摇着头感叹:“倒是条硬骨头,这般酷刑,竟一声不吭。可惜啊,你拜错了宗门,注定是死路一条。”

      纪书鸣死死地瞪着他,眼中燃烧着滔天恨意,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岁月流转,寒来暑往。万灵宗弟子的尸骨化为尘土,消散在断魂崖上,无人问津。直到这片土地上的怨气凝聚成实质,才堪堪助纪书鸣挣脱了束缚,重见天日。

      琴音戛然而止,意识回笼。

      两人并肩站在灼华林的迷雾里,周遭的怨气似乎都淡了几分。

      “看到了吗?”空桑烬离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这就是他们的一生,在这片密林里,彻底断送了。”

      “君尧,你告诉我。”他转头看向身侧的人,目光沉沉,“他有错吗?被扒皮抽筋,受尽酷刑,他却从未想过报复苍生,只是想让同门的亡魂入土为安。而那些口口声声说要守护苍生的仙门正道,又做了些什么?”

      “君尧,你还记得我及冠前一日,同你说过的话吗?”

      空桑烬离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我说,我要让世人都知道,鬼、妖、魔,他们亦是苍生。”

      “人生来有善有恶,凭什么,他们就不能有?”

      祁君尧怔怔地站在原地,浑身冰凉。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千年来根深蒂固的认知,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为什么?

      修行,不就是为了守护苍生,换来四海升平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每一秒都漫长得令人窒息。

      “你……想要表达什么?”祁君尧的声音干涩沙哑。

      空桑烬离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忽然温和地笑了笑:“我不是想表达什么。”他抬手,轻轻拍了拍祁君尧的肩膀,“只是希望你能走出来,看看真正的世间百态。不要成为他们的绘子手,改变了你的道。”

      “我的……道?”祁君尧喃喃自语,眼神茫然。

      “这个,要你自己去寻。”

      空桑烬离收起箜篌,与他并肩,缓步向外走去。

      “你知道吗?”他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怅然,“我第一眼看到你时,便觉得你像天边的云,高洁出尘,不染凡尘,却又带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孤寂。”

      祁君尧不解地侧目:“为何?”

      “因为你和九辞一样,被保护得太好了。”空桑烬离望着林间漏下的细碎天光,轻声道,“从未见过世间真正的恶。但你又和九辞不同,他被我宠得没心没肺。”他顿了顿,转头看向祁君尧,“虽不知你为何会觉得孤寂,但不妨试试,跳出你所在的那个枷锁。”

      祁君尧沉默着,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样,一个轻声说着,一个安静听着,缓缓走出了这片死寂的鬼林。

      “哥哥!”

      看到两人的身影,空桑九辞率先扑了上来,身后跟着一众神色关切的各派子弟。

      “放心,哥哥没事。”空桑烬离揉了揉他的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要回苍雾浊水了,你们在这里,务必注意安全。”

      “知道了!”空桑九辞用力点头。

      “清衍仙君不留下来歇息片刻吗?”苏鹿衔走上前,语气恭敬。

      “哥哥不能离开苍雾浊水太久。”空桑九辞替他答道。

      “好吧。”苏鹿衔惋惜地叹了口气。

      不能离开太久吗?

      祁君尧垂眸,指尖微微蜷缩。方才在林中,空桑烬离对纪书鸣说的那句“我不能离开苍雾浊水”,又在他耳边响起。

      “君尧!君尧!”

      祁逸泠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他抬眸,正对上兄长关切的目光。

      “呼,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祁逸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后怕,“方才可把兄长担心坏了。”

      “君尧无事,兄长不必担心。”祁君尧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空桑烬离离去的方向,眸色深沉。

      苍雾浊水。

      空桑烬离的身影刚踏入结界,便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栽倒在地。殷红的鲜血从他嘴角溢出,浸染了衣襟,意识瞬间陷入了黑暗。

      “纪书!纪书!快过来!看看君上怎么样了!”

      镜刚拎着酒壶从屋里出来,便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高声呼喊。

      纪书匆匆赶来,指尖搭上空桑烬离的脉搏,凝神探查片刻,松了口气:“无妨,暂无性命之忧。”他皱着眉,语气凝重,“君上是离开苍雾浊水太久,遭了灵力反噬,又强行动用了箜篌昱辰,怕是……要沉睡半年之久。”

      一句话,让围拢过来的鬼魂们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忧心忡忡。

      “还好,还好没性命之忧。”镜刚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连忙道,“快!把君上抬回寝殿!我们轮流守着,今日我先来!”

      “嗯。”

      众鬼魂应声,小心翼翼地抬起空桑烬离,朝着寝殿走去。

      没有人争抢,也没有人抱怨。

      此刻,他们的心里,只有对空桑烬离的担忧。

      天色微熹,薄雾漫过青石板街,钻过客栈雕花窗棂,在空桑烬离垂落的睫羽上凝成细碎的凉。

      他睁开那双眼,瞳仁清澈却无半点焦距,静静躺着,像一尊被晨雾裹住的玉像。许久,才缓缓起身,摸索着穿衣洗漱。门扉轻叩三声,祁君尧的声音温沉如旧:“烬离,我进来了。”

      得到应允,推门而入的人熟稔地从怀中取出木梳,指尖穿过他墨色的发,挽成简单的发髻,又替他系上那方素白菱角帕。见他自始至终静默无言,祁君尧忍不住开口:“可是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话落,又有些后悔——自己这般,未免太过逾矩。

      空桑烬离轻轻摇头,声音淡得像风拂过水面:“就是在想,我离开后,子寻有没有一直难过。”

      “子衍,”祁君尧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没有谁会在自己最在意的人离开后不难过的。你有多在意他,他便有多在意你。”

      他依旧沉默,只是静坐着,肩头微微垂落。祁君尧轻叹一声,补道:“不是前不久才见过吗?不用担心,他现在真的很好。正如你小叔叔说的,他长成了人人称道的宗主。”

      “我期望的宗主?”空桑烬离语气茫然。

      “嗯,稳重,强大,自信,有能力。”

      “……”

      空桑烬离没再说话。以他对自己的了解,这从来不是他期望的模样——那是小叔叔期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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