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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7 ...

  •   直到快夜里十点傅荣宇才姗姗来迟,他风尘仆仆,连白大褂的扣子还没来得及系上。

      他对着李源祥的妻子温声说了句“抱歉”,接着拉过椅子,让家属坐下,目光平和地扫过她,那是个饱经风霜的面孔,傅荣宇知道他们为了等待这个□□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杨宁在他旁边的电脑旁坐下,他们离得很近,她闻到了若有似无的烟味。

      傅荣宇简单阐述了李源祥目前的身体状况,在说到诊断时,他停顿了一会儿,说:“李先生的心脏比我们想象的脆弱。”

      杨宁想,此刻说他是地狱判官也不为过。

      傅荣宇语气坚定而诚恳道:“以他目前的心脏状况,如果强行手术,最大的风险不是在手术台上大出血,而是心脏会在术中或术后突然衰竭、停止跳动。那不是抢救,而是送死。我不建议继续手术。”

      把“死”摆上台面,很多事已经不需要明说,李源祥妻子的瞳孔中顷刻之间聚满了泪水。

      她的手里还提着外卖袋,她甚至没空吃上一口晚饭就在等着傅荣宇来谈话,可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傅荣宇递上纸巾,保持沉默片刻后说:“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从充满希望到听到这个消息,这非常残酷。我们心内科会立即介入,目前尽可能改善心功能,这是我们为他争取手术机会的唯一途径。”

      傅荣宇知道,他刚刚夺走了一个家庭的全部希望,却又不得不亲手为他们指出另一条更渺茫、更艰难的路。

      谈话结束,杨宁说:“我送送你吧。”

      傅荣宇半靠在椅背上,他有些累了,背着光他看不见杨宁的表情。杨宁就那样站在他的眼前,恰好遮住了办公室里的白炽灯。半响后他说:“走吧。”

      科室这会儿平静下来,杨宁嘱咐护士有情况打她电话,带傅荣宇进了楼梯间。

      夜里的楼梯间似乎特别空旷,与此同时他身上的烟味又明显了起来。

      杨宁问他:“你一直都这么和家属谈话?”

      “怎么了?”傅荣宇问。

      “没有”,杨宁低头看着脚尖,“谈的很好但太残忍了,我比你在临床呆的久,但好像要学的更多,对于谈话,我一直没有把握。”

      “我好像平时话挺多,但面对病情一直都做不到侃侃而谈。”杨宁补充了一句。

      傅荣宇趁着楼梯间的夜色看杨宁,她脸上的疲惫和他一样明显,他突然有个冲动,想抱抱她。两只手刚从兜里拿出来又想到这里是医院,他穿的白大褂很脏,身上的烟味很重,他还是停下了动作。

      “和病人家属沟通我们都应该学过的,PROBE原则:准备、建立信任、坦诚开放、平衡希望、处理情绪。”傅荣宇用手把杨宁冒出来的发须别在脑后,他想尽可能温柔一点,“你能做到,只是付出了太多情感给病人,这不应该。”

      他太直白,太冷漠,但或许是一个合格的医生应该做到的。

      杨宁不是没有学过PROBE原则,她在心里默念“建立信任、坦诚开放”,原来傅荣宇是知道这几个词的意思的。

      杨宁若有所思地说:“坦诚……傅荣宇,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傅荣宇停下脚步,他们都是聪明人,想必他已经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他说:“医院不是谈这些事的地方。”

      “那该去哪里谈?你在躲我,为什么?你和那天晚上的人真的有关系吗?”

      傅荣宇背过身:“哪天晚上?”

      杨宁叹了口气,说:“你给我送电脑的晚上”,以防他忘了,她再次提醒道:“李青被抓的那天晚上。”

      “你怀疑我?”傅荣宇反问她。

      没等杨宁回答,傅荣宇又像真的怕她说出的答案一样,抢先开口解释:“那天我只是送她去酒店,我和你解释过,什么都没有。”

      “好,”杨宁没有否认自己曾经冒出头的怀疑,既然他解释什么她就相信什么。

      “你对我坦诚些。”她只对他提了这个要求。

      傅荣宇发觉原来那晚的狼狈,匆忙的开窗,其实被杨宁尽收眼底,她全盘接受,一个字也没有问。

      片刻后,杨宁在身后说:“那个病人可能会死。”

      傅荣宇没回头,脚步却停下来,低声道:“有些时候人算是没有用的,看天命吧。”

      楼梯间的烟味还是没散,黑暗中有窸窣的声响,杨宁和傅荣宇后知后觉才看见楼上的柳安。

      她吓了一跳,指着柳安问道:“你干嘛呢?”

      柳安头终于探出来,“嘿嘿”干笑了声,他是个多刚正不阿的人啊,这辈子第一次偷听墙角就是个大瓜。柳安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加班呢,出来抽根烟,哎,宁姐,傅医生,你们……”

      傅荣宇的脸色不算太好,但保持着微笑,他微微颔首:“柳医生”。

      傅荣宇第一次看见名为柳安的电脑那位所有者,他的眉峰柔和,鼻梁并不高挺,整个人透露着纯真可爱的样貌,确实是二十代小孩该有的样子。

      柳安也不卑不亢:“傅医生,您好,久仰大名。”

      傅荣宇点点头,眼神却只看着杨宁说:“春寒秋冻,还冷,回去吧。”

      他已经不太想应酬,尤其是杨宁还在的场合。于是他没有等回答就转身而去。

      但他听到身后柳安好奇的问题:“师姐,你和傅医生在谈恋爱?”

      “不是,我们结婚了。”

      “啊?”

      杨宁微笑,看着傅荣宇远去的方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但现在是冷战的状态。”

      傅荣宇快步离开,这地方冷得要命,可他耳朵偏偏灵敏。

      杨宁后来回忆起那天晚上她故意说出口的话。他们太熟悉了,手起刀落之间,连哪块地方是对方的要害都明明白白。或许梁秋雨说得对,一方受伤总比两败俱伤要好。但她早已分不清是不是只有一方受伤了。

      杨宁才处理好李源祥的病情,拖到八点才下班,车驶出医院的时候,杨宁望着满天的小雨,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高友安的消息把她拉回现实:“阿宁,你到哪儿了?”

      杨宁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回复道:“马上到了,我带你去吃糖水啊。”

      接到高友安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和淋湿的蒲公英一样。之所以这么形容是因为高友安把头发染成了棕色的卷毛,她一开始说他是泰迪,但没想到高友安勃然大怒,三天没回复消息,无奈之下杨宁才说是蒲公英发型。

      高友安自然地坐上副驾,带上车门的时候有雨蹭了进来,杨宁看着副驾驶的位置在心里想:座位脏了。

      但高友安并不是个心思缜密的男人,他只抽了张纸巾胡乱擦了自己的脸,抱怨道:“广州的雨水也太多了,幸好我走了。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待在这儿。”

      杨宁笑说:“我家在这儿嘛。”

      高友安道:“是你家那位在吧,咱们都多久没见了,你今天才抽空出来聚聚,我马上出差回去了。”

      杨宁又递给他一张纸巾,示意他把座垫也擦干净。

      高友安撇撇嘴,还是照做了。

      他们一拍即合决定去曾经那条老街上的糖水店。

      距离大学时期已经过去了七八年,高友安还是和当初一样有活力,杨宁看他一眼,忍不住说:“看来不结婚是会年轻些。”

      高友安嗤了一声,“爱情的力量。”他能感觉出她今天的情绪不佳,又问道:“怎么了?你们现在感情不和?”

      “本来就是个意外。”杨宁没否认。

      高友安“哦——”了一声,那声拖得很长,把杨宁逗笑了。他很聪明,却没问事情的详细内容,和大五保研那件事一样,高友安一直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车开进越秀区的时候已经很难继续前行,这里已经是老城区,时间还不晚,散步的行人也很多。杨宁随意找了个饭店前的停车场把车停了,到糖水店门口才发现原先对面的烧腊店已经悉数关门,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酒楼,杨宁抬眼,酒楼名叫江满楼。

      江满楼的奢华和对面破败的小糖水店中间只隔着两车道的马路,但却好像在两个世界。也许总有一天,这里的糖水店也会关门,街道会被打通,变成四车道或者六车道,这个城市的冷漠会又多一分。

      杨宁和高友安一同走过马路,隔着一条街,酒楼外的灯和丝线般的雨还是能把两个人的脸照得金灿灿,他们没有选择撑伞,反正高友安都那么湿了。

      高友安点了芝麻糊,他指着自己一头的卷发笑说已经到了需要补头发的年纪。

      杨宁一反常态地点了杨枝甘露,她还记得在深圳时她和傅荣宇常吃的那家糖水店,那时候她吃双皮奶,他吃杨枝甘露,两个人好几年都没变过。

      但很可惜的是那家店在两年前关门了。

      高友安的声音传来:“还是和以前味道一样啊。”

      杨宁点点头,杨枝甘露的味道也很甜。

      “你们医院最近不太平吧?”高友安来之前就听说广州在查医院的账,恐怕难以平下去。

      杨宁说:“是,连你都知道了。”

      “我什么不知道嘛。”高友安笑道,“任阳许离婚了,你知道吗?”

      他的话题转的太快,杨宁一时没想起来任阳许是她多年前的男朋友。

      “他死了都跟我没关系吧?”杨宁说。

      “确实,那时他抢你的保研名额我就觉得这人真的不行,结婚了又出轨,被老丈人打得半死。”

      杨宁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大学时期很多事都变得模糊。

      那时她遭遇人生的变故,保研名额下来却被当时最亲近的任阳许私下篡改顶替,她实在力不从心毫无发觉,直到高友安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里将她拉到操场的一边,面无表情地对她说:“我已经举报了任阳许。”

      高友安彼时还没烫头发,他头发细软,在烈日下已经变成一缕缕的,模样并不与这番话相配。她知道这对于高友安来说是有多难的决定,毕竟高友安和任阳许是五年的朋友和室友,而她充其量只是他室友的女朋友。她与高友安的联系并不多,多数时候是任阳许请她帮忙为高友安在图书馆多占一张座位,或是食堂吃饭多拿一双筷子的交情。

      高友安脸色平静,仿佛只是顺便捡了一张别人掉在地上的饭卡。他拍拍杨宁的肩膀,示意她放轻松:“会有老师来找你,你就说举报的事情你不知道,反正名额本来就是你的,”高友安双手摊开,“不过,我真的看不惯这些啊。”

      杨宁想那时她的脸色一定很差,高友安也许错以为她是因为研究生名额的事情在发愁,他天生的正直善良不能让他对这种事保持沉默,即使到现在她也十分愧对这份勇敢,但她那时实在没有多出的精力,她已经买了第二天回深圳的车票。

      “高友安,谢谢你,但我不读研了。”她也学着他轻松的样子说话。

      后来高友安是怎么怒其不争的她还记得清清楚楚。事实上她虽然放弃了保研名额,但考研对她来说也不难,当务之急必须是处理父母的事情,处理完再赚钱继续学业也不晚,她已经规划得差不多。

      但有一个人在这种时刻站在她身边实在是太珍贵了,她坐在回深圳的大巴上,就着车内的浑浊空气还是泪流了下来。

      甚至说分手的时候都没这么狼狈。

      杨宁看着高友安碗里那碗已经空了的黑芝麻糊,说:“我觉得我可能要离婚了,”她无视高友安惊讶的视线,又问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你的存款现在够借我一些吗?”她不太确定傅荣宇如果被牵扯到大楼招标的案子里需要补缴多少罚金。

      高友安不知道离婚和借钱到底有什么关联,他问她:“离婚?他欠高利贷?”

      杨宁又摇了摇头,说算了。

      她其实有点不太想对旁人提及她这段有些失败的婚姻,高友安也不行。

      外面的雨下大了,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高友安十分绅士地脱下了外套为她遮雨,在雨中他问了杨宁最后一次:“你跟不跟我去上海?我们医院在招聘。”

      杨宁摇头:“你知道我讨厌上海,”这话主观性太强,她又问:“你爱人不介意吗?”

      “介意,但你也很重要啊。”高友安笑道。

      他们笑着走向车里,却没看见江满楼上一道寂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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