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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梅雨烬 ...

  •   民国十八年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

      才过芒种,天气便终日沉着脸,雨水时急时缓地敲打着青瓦,仿佛永无止境的挽歌。

      乔一帆坐在裱画店的阁楼里,就着北窗漏下的天光修补一册明代《十竹斋笺谱》。

      鹿角胶在青瓷碗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他用鼠须笔蘸取少许,轻轻点在蠹鱼蛀穿的梅枝断痕处。这动作极轻极缓,仿佛不是在修复纸张,而是在为某个将逝的魂魄续命。

      店门前的风铃在潮气中哑了许久,此刻却突然响起来。

      乔一帆抬头时,正看见一个穿驼色西装的青年推门而入,牛皮鞋跟上沾着巷口的泥泞。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脚边聚成一湾小小的湖泊。

      “听说全城只有乔先生能修这个。”青年的声音像是久未调弦的琵琶,带着生涩的沙哑。他将桐木匣子放在工作台上,打开时露出里面泛黄的图纸。那是西洋的蒸汽机图样,边缘已经生出蛛网般的霉斑。

      乔一帆用镊子小心翻动纸页:“铅笔画稿最怕潮气,墨线已然晕开。需得揭裱重摹。”

      “三天能完成吗?”青年的目光掠过他染着靛青的指尖,“铁路局等着这份改良方案。”

      窗外有卖花女的叫卖声穿过雨幕,茉莉与白兰的香气混着纸张的霉味,在阁楼里酿成一种奇异的芬芳。乔一帆正要开口,却见对方从内袋取出怀表看时辰——镀金的表盖上刻着梅桩图案,与《十竹斋笺谱》里那株病梅惊人地相似。

      “最快也要五日。”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全然不顾案头堆积的活计。

      青年离去时,风铃又响了一阵。乔一帆这才注意到桐木匣子一角刻着“邱非”二字,笔画刚劲如刀刻斧凿,与那人儒雅的外表不甚相称。

      第二日午后,邱非带着英式茶具再来。两人相对而坐,各自处理手头上的工作,锡兰红茶的香气在裱画店里弥漫开来,与糨糊、宣纸的气息纠缠不休。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闲暇时,他与他说起剑桥郡的雨季,说泰晤士河上的雾如何把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变得朦胧,就像此刻窗外被雨水揉碎的江南瓦当。

      “乔先生的手让我想起母亲。”邱非忽然说,“她生前在教堂画彩窗。”

      “夫人是艺术家?”

      “不。”邱非转动茶杯,金边瓷釉映出他嘴角的苦笑,“她被迫嫁给父亲后,再没碰过画笔。临终前把自己锁在画室里,用指甲在油彩未干的圣母像上刻满梅花。”

      茶凉时雨尚未停。邱非望着窗外沉默不语,乔一帆鬼使神差地取出私藏的年画版模,教他拓印门神朱红的轮廓。邱非的手腕在推碾宣纸时蹭到了一角,墨色洇出意外的飞白,像惊鸿掠过雪原。

      “我十六岁时烧了所有诗稿。”他忽然说,“父亲说文学养不活纱厂三千工人。”

      乔一帆没作任何评价,却将染墨的宣纸叠成纸船:

      “你看,失败的作品也能承载愿望。”

      纸船在门前的积水洼漂流,载着落梅瓣驶向暗渠,某种隐秘的情感在排水管里发出呜咽。

      此后邱非常来。他带着市面罕见的菱纹宣、失传的凹凸版印刷术古籍,和更多无法宣之于口的牵挂。

      他们修复《十竹斋笺谱》的一个晚上,烛火将两个影子投在裱画墙上,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蝴蝶标本。

      “这枚拱花技法和西式浮水印异曲同工。”邱非的呼吸拂动乔一帆额前碎发。

      “欧洲人用机器压纹,我们靠手工呼吸的力道。”

      话音未落,只听“呲啦——”一声,房间瞬间陷入黑暗。邱非在混沌中抓住他沾着浆糊的手腕,雨打窗棂声与彼此的心跳逐渐重合。

      当电流重新接通时,他们已退回到安全距离,唯有残片上的指痕见证过方才刹那的失控。

      这般若即若离的时光持续了整个雨季。

      直到某日,他们去城郊寻访古法造纸坊,回来时恰逢天公不作美,顷刻间暴雨如注,两人就近在溪边树荫下避雨。邱非的怀表不慎落水,乔一帆竟想也不想便涉水去捞。待他浑身湿透地回到岸上,却发现表盖不知在哪里磕裂了一个小角,露出夹层里泛黄的小像——正是那日他低头调胶时的侧影。

      “……”

      “去年在伦敦,有个吉普赛人说我会为一个人放弃远行。”一片沉默中,邱非忽然开口,“当时只觉得荒唐。”

      乔一帆望着溪面被雨点击碎的倒影,没有直接回答:“家父临终前说,乔家裱画铺必须守到最后一刻。就像《十竹斋笺谱》里的那截梅桩,看着枝繁叶茂,根早就烂了。”

      “如果我说愿意陪你一起守着这片废墟呢?”

      风突然大起来,吹散邱非未尽的话语。他们终究在渐大的雨势中沉默着踏上归途,仿佛方才的对话只是水面上转瞬即逝的涟漪。

      立秋前夜,邱家长老终于找上门来。白发老者用紫檀拐杖敲打着工作台上未完的《十竹斋笺谱》:“乔先生,邱家继承人不该泡在旧纸堆里。”

      乔一帆正在给石绿颜料调胶,闻言将青瓷碟推向前方:“您看,传统颜料需要千年矿物研磨。朱砂出自辰州,石青采自西域,每一种颜色都比人的性命长久。”

      “时代变了。”老者冷笑,“等铁路通到城外,谁还买手工年画?邱非是要做大事的人。”

      “……”乔一帆沉默不语。

      阁楼里重归寂静后,乔一帆发现那册《十竹斋笺谱》终究缺了最后一页。

      就像他和邱非之间,永远差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告别。

      当晚邱非翻墙而来,西装沾满墙头虎耳草的露水。他递来两张船票:“广州需要新型纺织技师,我们可以……”

      “我父亲临终前说,乔家裱画铺必须守到最后一刻。”乔一帆打断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十竹斋笺谱》,又一次对他说“就像这截梅桩,看着枝繁叶茂,根早就烂了。”

      “……”邱非看着他的眼睛,嘴张了张,像说些什么,却终究归于沉默。

      月光下,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邱非的怀表链紧紧缠住乔一帆的长衫盘扣,如同命运打的死结。

      凌晨钟声响起时,乔一帆对他说:“别学令堂抱憾终生。”

      “那你呢?”

      “……我是梅桩,注定开不出花。”

      邱非离开的那天清晨,乔一帆在裱画店门前发现了一株新栽的梅树。他把尚是树苗的梅树挖开,下面埋着一个铁盒,打开后,里面装着邱非留学时的日记本。

      最后一页写着:“之前你问我为何执着于改良纺织机,当时我没有回答,只是因为……(中间被涂黑)记得你说过,每一缕丝线都该有尊严地成布,就像每个人都该有选择爱的自由。”

      十年后的梅雨季,战争摧毁了半座城池。乔家的裱画铺成了临时医馆,某日拾到一位重伤的远征军军官。乔一帆拆开染血的军装时,看见内袋里自己当年久寻不到的《十竹斋笺谱》残页——却刻在怀表上,梅枝部位为镀金怀表挡过子弹,金属表盖刻着蒸汽机与梅桩交错的花纹。

      军官醒来后说,邱工程师改良的纺织机养活了半个西南后方,他临终前还在修订《中国传统印刷术保护提案》。

      “那……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只说遗憾当年没敢问,如果强带走那个人,会不会不一样。”

      乔一帆垂下头,继续为伤员换药,纱布缠绕的动作依然精准优雅。

      直到深夜无人时,他终于打开邱非走之前留下的桐木盒,发现底层藏着当年那两张船票,背面是用铅笔反复描摹的侧影——正是停电那晚他在烛光下的轮廓。纸页边缘还有一行小字:

      “我一生所有的勇气,都用在克制不曾拥你入怀。”

      雨又下起来,院中十年未开的梅桩突然倾倒。在无人得见的黑暗里,他终于对着碎成齑粉的旧梦,吐出逾期的回答:

      “会的。”

      风卷着雨丝掠过空荡的裱画墙,那些精心修补的古画终究没能敌过时间的蛀蚀。天将明时,乔一帆在梅桩的残根下发现一个密封的玻璃瓶,里面装着邱非这些年来写的所有信件。
      最早的一封写着:

      “今日在利物浦见到最适合裱画的麻纸,买下整整一箱,却想起再没有理由去见你。”

      最近的一封则写着:

      “若你看到这些信,说明我终于敢承认,这一生的遗憾,从不是爱过你,而是从未说出口。”

      乔一帆将信件一一展平,用平时修复古画的手法仔细修补每处折痕。

      当朝阳终于冲破连绵的雨幕,他抱着那叠信纸,在邱非亲手栽下的梅树遗址上,永远闭上了眼睛。

      后来的人们都说,那株从未开花的梅树,在倒塌的瞬间,竟飘落下点点红梅。

      花瓣落在相拥的两个灵魂身上,像极了他们错过的每一个春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梅雨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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