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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事的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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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窗外的雨声残响。电视机传来气象局播报,“南风3级,湿度42%,紫外线:弱,气压1026…… 2小时内即将下小雨,出门记得带伞。今日播报完毕,祝大家生活愉快!”
开学季的躁动还没完全散去,高三(七)班的教室像一个勉强维持着平静的热油锅,底下全是噼啪乱窜的油星子。新学期第一天,空气里卷着新书油墨、旧试卷发酵,以及十几岁少年人身上特有的、混杂着洗衣粉和荷尔蒙的气息。闹哄哄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天花板,直到后门口那道身影出现。
就像某种奇异的开关被拨动,嘈杂声浪诡异地低下去几度,然后转化成更密集、更压抑的嗡嗡议论。
陆淮知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他的位置像一个自带结界的孤岛。
窗外九月初的阳光经过香樟树叶的过滤,剩下一片摇曳的碎金,落在他半边肩膀和桌面上摊开的物理竞赛题册上。他戴着黑色头戴式耳机,半垂着眼,指尖转着一支纯黑的笔,转速均匀得近乎冷漠,隔绝了大部分外界的窥探。
议论声里夹杂着 “转学生”、“一班”、“学神”之类的碎片。他连眼皮都没抬。直到那阵细微的、带着点犹豫的脚步声,停在他旁边那个空了一周的位置旁。
“同学,这里有人吗?”
声音清凌凌的,像浸在井水里的玻璃珠子,不高,但在一片压低的人声里,异常清晰。
陆淮知指尖旋转的笔顿住。他这才慢半拍地掀起眼皮。
女生站在过道里,抱着崭新的蓝色帆布书包,校服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规规矩矩地系着,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马尾扎得清爽利落,额前有细软的碎发。她的眼睛很亮,是那种过分干净的亮,里面映着窗外斑驳的光影,和他没什么情绪的、戴着耳机的脸。
这个位置是 “禁忌”。
上学期末,上一个试图坐在这里的男生被他一个眼神看得讪讪搬走。再往前数,敢来“挑战”的人,下场都不怎么愉快。所有人都默认,这是陆淮知的领地,不可侵犯。这转学生,要么是傻,要么是真不知道。
陆淮知看着那双过分干净的眼睛,摘下一只耳机,让那点重金属摇滚的鼓点泄露出些许。他开口,声音透过晨间未散的微哑,比他的神色更冷,淬着冰碴:“有。”
徐芯眨了眨眼,似乎没预料到这样直接又生硬的拒绝。她的目光在空荡荡的桌椅和他脸上没什么温度的表情之间短暂地梭巡了一下,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轻轻“哦”了一声。
没有尴尬,没有害怕,也没有争辩。
她抱着书包,安静地转身,走向隔着一条过道的另一组,那里有个靠边的空位。她拉开椅子,放下书包,取出笔袋和课本,动作从容,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对峙从未发生。
只有前排几个悄悄扭头的男生,注意到她放好书本后,指尖无意识地蜷了一下。
陆淮知重新戴好耳机,指尖的笔再次开始匀速旋转。
他视线落回竞赛题上,但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莫名有点模糊。眼角余光里,那个蓝色的帆布书包边缘,安静地搁在隔壁组靠过道的桌角。
下课铃一响,人声再度鼎沸。几个平时跟在陆淮知身后的男生围了过来,带着点看好戏的兴奋。
“淮哥,牛啊,一班下来的学神也敢碰你钉子?”
“听说这徐芯厉害得很,回回年级第一,一班班主任的宝贝疙瘩,不知道怎么给扔咱们这来了。”
“管她哪来的,到了七班,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尤其是淮哥旁边……”说话的人挤眉弄眼,被陆淮知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眼神扫过去,后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
陆淮知没接话,起身去走廊尽头接水。走过那组时,徐芯正低头整理笔记,侧脸线条柔和安静,完全没在意周遭探究的目光,也没在意他。
下午第一节是班主任 “老严” 的课。严老师是个头发稀疏、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教数学,以严厉和不苟言笑着称。
他抱着教案和保温杯走上讲台,教室里瞬间落针可闻。
“上课前说个事。”
老严清了清嗓子,目光在底下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最后排。
“我们班这学期,响应年级号召,搞个 “学习帮扶” 。
经过各科老师慎重考虑和本人综合评判,决定设立一个固定的‘帮扶位’。”
底下开始有细微的骚动。
老严用保温杯敲了敲讲台:“安静!这个位置,就在陆淮知同学旁边。”
嗡——
这下不是骚动,是小型爆炸了。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射向最后一排靠窗,带着震惊、不可思议、看好戏的兴奋,甚至隐约的同情——不知是同情陆淮知,还是同情即将坐上那个位置的 “倒霉蛋”。
陆淮知转笔的动作彻底停了。他靠着椅背,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讲台上的老严,眼神深得像两口井。
“既然是帮扶,自然要派最能帮的同学去。”
老严的视线挪开,转向隔了一条过道的位置,“徐芯同学。”
徐芯抬起头,脸上也有一闪而过的讶异,但很快平静下来。
“你是从一班下来的,基础扎实,学习习惯好。这个任务交给你,有没有信心带一带同学?”
老严这话问得颇有点官方味道。
徐芯站了起来,在全班的注目礼下,点了点头,声音还是那样清凌凌的:“我尽力,严老师。”
“好!”
老严满意地颔首,“那现在就搬过去吧。陆淮知,”他看向后排,“同学之间,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明白吗?”
陆淮知没说话,只是极慢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某种无声的嗤意。他没有反对的余地。老严这一手,是阳谋。
徐芯在众目睽睽下,开始收拾桌上的书本。她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整理好,抱起书包和那摞书,再次走向那个靠窗的位置。这一次,步伐比早晨更稳。
陆淮知看着她走近,看着她把蓝色帆布书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她一本一本把书放进桌肚,摆好笔袋。她身上有股很淡的、类似柠檬混着皂角的干净气味,丝丝缕缕,侵入他鼻端。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主动说话,仿佛只是完成一项老师布置的任务。但陆淮知能感觉到,整个教室的注意力都黏在他们这一角,那些目光如同实质,带着灼热的窥探欲。
她在椅子上坐下,拿出这节课要用的数学书和笔记本,摊开。侧脸线条柔和却透着一种专注的疏离。
整整一节课,陆淮知维持着靠窗的姿势,没动。耳机被他取下扔在桌肚里,但他一节课也没听进去老严讲了什么。旁边的存在感太强。她坐姿笔直,笔记记得飞快,偶尔遇到难点会微微蹙眉,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纸张边缘,那点细微的动静,却比窗外聒噪的蝉鸣更清晰地钻进他耳朵里。
下课铃响,老严前脚刚走,后脚班里就炸开了锅。虽然没人敢直接凑到陆淮知跟前议论,但那些飘过来的眼神和压低的窃笑,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学神vs校霸,年度大戏啊!”
“你们猜陆淮知能忍几天?”
“我赌徐芯先哭!上次惹到淮哥那个,现在见了七班都绕道走。”
“不好说,这位可是真·学神,气场好像也不太一样……”
徐芯合上笔记本,正准备起身,前排一个女生红着脸回头,小声问:“徐芯,刚才那道题,你能再给我讲一下第二步怎么变形吗?”
徐芯点点头,接过女生的习题册,微微侧身,声音清晰地讲解起来。她讲题很耐心,逻辑清晰,用词简洁。
陆淮知坐在那里,像个局外人。
他看着她线条优美的侧颈,看着她开合的口唇,看着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那阵干净的柠檬皂角气息,若有若无。
他忽然觉得有点烦。
非常烦。
这股烦躁,在接下来几天变本加厉。
徐芯就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严格执行着 “帮扶”。任务。
每天早上,她会把整理好的、标注清晰的各科重点和作业提醒,用一张便利贴贴在他桌角,不多话,贴完就转回去看书。
上课时,她专心听讲,偶尔会在他明显走神或者趴在桌上时,用笔帽轻轻敲一下他们之间的桌子边缘——非常克制且有分寸的提醒。
放学后,她会把需要完成的卷子和习题册页码指给他看,如果他有问题(虽然他从未开口问过),她会用最简练的语言解释。
她做的无可挑剔。
甚至称得上 “尽责”。但那种公事公办、不带任何多余情绪的态度,比直接的挑衅或畏惧,更让陆淮知难以招架。她看他,和看教室里任何一张桌子、任何一本教材,似乎没有本质区别。他在她眼里,只是 “帮扶对象”,一个需要完成的任务指标。
他试图用惯常的冷漠和无视应对。
但她不为所动。他故意在便利贴贴过来时,用手肘扫到地上,她会平静地捡起来,重新压在他笔袋下。
他戴着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她会在他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用指尖轻轻点一下他摊开的书上该念的段落。
他放学拎起书包就走,第二天依然能在桌角看到新的、字迹工整的便利贴。
她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一道温和却无法摆脱的屏障。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教室里闷热而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翻书的沙沙声。陆淮知趴着睡觉,脸朝向窗户。
他其实没睡着,能感觉到旁边徐芯在写英语卷子,也能感觉到前排几个男生时不时回头投来的、混杂着好奇和幸灾乐祸的目光。
忽然,一个小纸团,极其精准地越过徐芯的后背,“啪” 一声,打在陆淮知露出的耳朵上,然后滚落在地。
纸团很小,打得不疼,但侮辱性极强。
陆淮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没等他动作,前面传来几声极力压抑却仍漏了音的嗤笑。
徐芯写字的声音停了。
陆淮知慢慢地直起身,没去捡那个纸团。他转过头,目光先是落在滚到徐芯椅子腿边的小纸团上,然后,缓缓抬起,看向嗤笑传来的方向——前排以体育委员赵峰为首的几个男生。
他的眼神很静,像结了冰的深湖,底下却仿佛有危险的旋涡在凝聚。嘴角那点惯常的冷漠弧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无情绪的平直。
赵峰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赶紧转了回去。另外几个也立刻噤声,低头假装看书,后颈的汗毛却似乎都竖了起来。
教室里的空气瞬间绷紧,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知道,陆淮知要生气了。接下来,要么是课后的 “单独谈谈”,要么是更直接的爆发。无论哪一种,都够触霉头的人喝一壶。
徐芯看了看地上的纸团,又看了看陆淮知紧绷的侧脸线条和那冰冷刺骨的眼神。她抿了一下唇。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弯下腰,捡起了那个纸团。
细白的手指展开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画着一个丑陋的简笔画小人,头上写着“陆”,正对另一个写“徐”的小人点头哈腰,旁边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学神,求带飞!”
很幼稚,很无聊,恶意却很明显。
徐芯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然后,她拿起桌上的透明胶带,扯出一小段,“刺啦”一声,将那张纸条仔仔细细、平平整整地贴在了自己摊开的英语笔记本扉页上。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重要的艺术品。
贴好后,她将笔记本往旁边轻轻推了推,正好推到她和陆淮知桌子相接的中央位置。那个丑陋的涂鸦和那行字,明晃晃地暴露在两人眼前,也暴露在后面几排有心人的视线里。
她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再看陆淮知一眼,重新低下头,继续写她的英语卷子。
好像只是随手处理了一张废纸。
但整个教室后排,陷入了死寂。
赵峰那几个,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再没敢回头。
陆淮知钉在原处。
他所有的戾气,所有即将爆发的冰冷怒火,都被这个轻描淡写的动作,突兀地按了下去。像一拳打在厚厚的、无声的棉絮里,所有的力道都被吸收、消散,只剩下一丝无处着落的空茫,和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闷。
他看着那个被透明胶带仔细贴好的涂鸦,看着徐芯低垂的、平静的侧脸,看着她笔下流畅移动的英文字母。
阳光斜射进来,将她鬓边细软的碎发染成淡淡的金色。
他忽然发现,自己看不懂这个转学生。
一点也看不懂。
而那种干净的、带着柠檬皂角的气息,又一次萦绕过来,无声无息,却比任何挑衅都更顽固地,侵入他的领地。
他放在桌下的手,几不可察地,缓缓收紧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