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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道成肉身 ...

  •   多种神、人和世界的图景似乎在犹太教与基督教的核心分歧处微妙交汇了。

      “对于犹太思想来说,一个化为肉身的弥赛亚和普遍存在的圣灵,这样的观念似乎回到了无所不在之神的异教概念中去了。”

      而同时,“通过派遣自己的儿子,神屈尊进入了我们的世界,妥协了自身的超然。……不过,他并没有留在地球上跟我们相处;他走了,很像是诺斯替教徒们信仰的不在场的神……”

      而道成肉身在后世政治神学里的表达即如国王的两个身体:受膏者依自然为人,借恩典成神。

      马克·里拉《夭折的上帝》

      一种绘制神像的方式是把他看成世界上的一种无所不在的(immanent)力量,无论是从时间还是空间角度。在这幅图像中,世界是一个无序的场所,所有运作中的力量——神、人和自然的——都乱成一片。幽灵、山林水泽仙女、祖先、萨满僧人、护身符、甚至星座和梦都决定着我们的命运,因为无所不在的神正在通过它们发挥作用。善良的神施雨、促成庄稼的生长、让牛繁育后代。他们在战役中保护人类民族,使他们免受邪恶之神的侵袭。邪恶之神导致了征服、瘟疫、干旱、疾病和死亡。世界是可穿越的,我们必须和神灵们共同分享它,这些神灵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利用它和我们。在这样一个世界上生存,关键在于要讨好善神,让恶神无计可施,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通过谄媚和贿赂。

      推至极端,一位无所不在的神的概念可以被理解成,整个自然,恐怕也包括我们自己,都来自那位神。这就是泛神论者的神。然而,我们不清楚是否曾有过一个由严格的泛神论者组成的民族,一个人照着这样的方式生活,仿佛所有的事物在严格意义上都“充满了神”,因为那可能暗示了一条原则:所有的生物绝对平等。相反,拥有这幅无所不在之神的图像的民族们似乎假定,一些生物比另外的生物高出一等。他们曾照例转向英雄、贵族家庭或种姓制度,这几种人与造物主更亲近,因此被认为赋予了他们统治的权力。在某些文明中,这些神权统治者们被描绘成了神的化身,其他一些文明中,他们被描绘成神的孩子,还有一些文明中,他们成了上帝的祭司或代表。

      ……

      因为是无所不在的神,造物主成了一种积极的世俗力量,他跟民族之间的关系由统治者代为居中,后者可以同时担当祭司。统治者的角色具有双重的代表性:他在神面前为民族的利益辩护,很大程度上就像律师会做的那样,他还作为神在世上的拥趸,向人类解释天命。人们期望这样的统治者有所作为,能够保护民族免受敌人和自然的侵袭,他们的命运将取决于他们能否成功地即时召来无所不在的神的威力。对于泛神论民族的统治者来说,被奉为神灵即最重要的政治科学。

      在宗教史中遇到的第二幅图像是一幅遥远的(remote)神的图像,他背对着世界,藏起了他的脸。乍看起来,一位隐秘的神(deus absconditus)的吸引力也许并不显见。如果他不在场,那要一位神有什么用呢?如果他不能被召唤来摧毁他的敌人,安慰他的孩子?但是,事实上,有时我们就需要这样一位神,他的距离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神对我们的呼唤无动于衷。因为我们难以设想,当正义者遭受苦难、敌人兴旺发达时,一位无所不在的神却袖手旁观。像约伯那样的虔信者向苍天呼叫,可是神让他们等待。

      ……

      像约伯朋友那样的人,他们的信念不允许他们等待,于是他们就去寻找答案。宗教史上一个重复出现的回答是,神已经抛弃了他所创造的世界,把它留给了邪恶势力去管教。这是一种粗糙的想法,但是它能够被发展成一种相当精致的神学,这种神学为造物主绘制了图像,他是一个仁慈的存在,与他所创造的这个世界之间有无限远的距离,后者被另外一种邪恶的力量统治着。无所不在的诸神可能是一个混合群体,其中有善神也有恶神;与他们共享世界意味着要学会在双方之间投机。如果我们吃了苦头,那意味着我们需要跟诸神结成新的联盟。一位遥远的造物主是无法与之建立联系的,至少只要这个被创造的世界还存在,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还在继续吃苦。他跟宇宙中管事的那位较低级的神之间互不联系,我们眼下是在后者的管辖之中。以上设想的那个自然界按照不变的法则运作,无所不在的诸神不会允许这种事的存在,它进一步证明了那位较低级的神的反常举措。他已经把宇宙万物变成了一间无路可逃的单身牢房。这幅关于神、人和世界之间联结的图像是诺斯替教的。我们对古代晚期崛起和盛行的诺斯替教的宗派最为熟谙,还有他们那些精心构思的神话故事,讲述了宇宙是怎样被转交到一个较低级的神(或巨匠造物主)的手中,它的邪恶统治有一天将会寿终正寝。我们还知道,这些宗派发展了精神上的强化训练,教导信徒们怎样培养那位不在场的神留在他们心灵中的神圣残余,人们认为在一个堕落的世界上,这些残余给了他们特殊的知识和慰藉。不过,诺斯替教还不仅仅是一种古代教派。抽象地看,它象征着一种永恒的神学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来自对一位遥远的神的想像,它的形式可以在许多宗教和哲学流派中发现。

      它还象征着一种永恒的政治可能性。这并不是立马就能看出的,因为诺斯替教对被创造出来的世界的抵制似乎暗示了一种对政治生活的全盘抵制。实际上,在宗教史中,诺斯替教派的最强劲的推动力一向是禁欲主义的。可是,自相矛盾的是,拒绝这个世界的政治暗示也可能是革命性的。通过阐述一个灿烂的未来,诺斯替教派的图像使得当下黯然失色,在那个未来,所有的腐败的一切都已经被推翻,贤良的统治将被确立。它是一幅末世论的图像,可以引申出末世论政治学。那些内心有神圣火花并对其加以呵护的人已经被惠赐了神圣的知识;因而,如果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觉得可以利用这些知识,我们不会感到惊讶,无论是为了获得即时的救赎,还是为了催发一种启示,后者是为那条路做准备的。

      第三幅图像向我们描述了一位神,他既不远离世界,也不在其中定居。这就是一神论所谓的超然的(transcendent)神。它也是希伯来圣经中的上帝,该书对这样一位神予以了最精心的描述。在这幅图像中,只有上帝是神。他独自呆在天堂,栖息在世界之上,不过仍在可接触的范围内,无论是他采取主动,还是我们。他没有习惯露脸,然而他留下了足够的自己的痕迹——无论是在自然、经文、还是在我们的心灵和预言中——说明他并不排斥我们。即便他运用洪水和瘟疫来表明自己的意见,他在行动的同时也会用语言来表达。这位上帝讲述他采取行动的理由,即使当他发怒、受伤害或嫉妒时。他并不是一位随心所欲的神,从远处打起闷雷,或说起话来跟猜谜似的。

      他还是一位创造的神,把这个宇宙建造得对人类来说既适合居住,也易于理解,而人类也是他创造的。天空颂扬他的荣耀,但并没有被赋予他的权力;地球是他那不再让人着迷的手工制品,是他有时使用的一件用具,不过并不作为他自身的延伸部分。至于人,则是上帝根据自己形象创造的生物,还曾经获得神的生命之息。虽然人不是神,也不会成为神,人也不是兽类或奴隶。生活在两者之间是他不得不学会的最艰难的课程。想要挑战上帝的诱惑一再挫败他,就像他寻求被禁止获得的知识或着手干徒劳的工作,修建通天塔或在平原上建城。他不得不被一再击败,他的自尊心被碾碎了。只有到了那时,他才会被允许知道,管事的上帝已经把他创造得略低于天使,并赐给他荣耀和尊贵为冠冕(见《旧约·诗篇》,第8章第4、5节)。于是,他成了一种有罪的生物,虽然还不是一个迷途者。他有悔悟的能力,而且,由于他的上帝慈悲为怀,到了时间的尽头,他将会获得拯救。

      当一位超然的神在场时,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要复杂得多,《诗篇》告诉我们,“天,是耶和华的天。地,他却给了世人。”(第115 章第16节)人生活在自然之中,但位于它之上。他关注自己周遭的秩序,然而只对它的创造者表示服从。为何一位贤良的上帝所创造的世界上会存在天生的邪恶,这是一个谜团,甚至最精心构建的自然神学也难以解释。不过,除了《约伯记》之外,希伯来圣经几乎从不解释有关受苦的问题。人被感召,要他做到虔诚,信任上帝,没让他去审查上帝的身份证件。对于政治生活采取的是类似的方式。当圣经最终转向政治,它的目的不是审视作为政治动物的人的本性,而是去描述上帝和以色列之间达成的盟约,然后是阐明用来管理那个盟约的神律。盟约和律法是言说的产物;它们背后是有前提的。可是在最后一个前提的后面,只剩下启示。无论是由法官、国王还是祭司来统治以色列,无论它是自己管理自已,还是被散布在诸民族之间,它的政治权力都源于这些盟约和律法。而这些盟约和律法则是隶属圣经的政治哲学的源头。

      第一幅图像中,神被看作是在世间居住和工作。因而,政治神学在于试图去理解怎样利用我们周围的神的力量去保护民族,并使它繁荣昌盛。第二幅图像中,最高的神被想像成是一位遥远的神,远离这个被创造出来的宇宙上的烦心事,统治它的是那位较低级的巨匠造物主。这样一幅图像会让人产生想要超凡脱俗的念头,包括脱离政治社会;它也可能培养出对神学知识的思考,那种神学知识按照启示论改造世界,开创了救赎的时代。第三幅图像中,我们看到了一位超然的神,他身处我们的世界之上,但是不脱离它的范围。这位神抛弃了世界,因而我们可以自己管理它;他不直接管理我们,从这层意思上来看,我们是自由的。不过,他的确给了我们受启的律法,作为指南,我们可以接受它,也可以拒绝。这幅图像中的政治仍旧关心神和人之间的关系,虽然那种关系已经被改变了,不再是一种纯粹的权力,而是一种服从和道德责任。

      基督教遵循了犹太教的观念,认为有一个超然的神,他创造了人类和世界。他还赞成犹太教的末世希望,以及对最终救赎的确信。把基督教和它的最初阶段划分开来的,是它对弥赛亚的理解。犹太教有关弥赛亚的主张为数众多,而且在数百年里不断演变,不过在正统教义中,他通常被认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他将把犹太人民召集到一起,修复大卫的王宫,重筑圣殿,在大地上确立正义的统治。基督教的创立基于截然不同的信仰:就是弥赛亚已经来过又走了;他是神的化身,而不只是一个凡人(无论这个凡人是多么英勇);他为所有那些信仰他的个人带来了拯救,而不是针对任何单独的民族;他的第二次降临将宣告末日的到来,在那个时刻,死者将会复活并通过最后的审判。弥赛亚化为人身的教义是基督教的真正核心:神变成了人。它也是基督教之特有的政治神学的源泉。

      在中世纪的很多时间里,基督教政治神学成了一种图像思维,一种对形象和比喻的探求,以协助理解基督教政治的本性。它创造了一种生动的、足智多谋的文学,虽然几乎谈不上是一种合理辩论的框架。许多基督教思想家们把基督教国家比作一个人,国王代表身体,教会代表灵魂,认为灵魂向来是该指挥身体的。另外一些人把国王看成是身体上的头脑,其他□□部分是中世纪社会中的不同阶层和等级。在这种模式中,国王负责治理国家,不过他也依赖身体的其他部分来维持自身的存在,并对它们负责。从道成肉身神学中引申出来的一整套理论和符号综合体发展到如此地步,开始区分国王自己的“双重身体”,一个代表他个体的存在,另一个代表他的神圣职务。

      格拉策《罗森茨维格》

      犹太人仅仅是拒绝相信他们能够在耶稣的引领下继续发展,只有在耶穌身上,犹太宗教才能“完善(!)自身”。犹太教从未迈出这一步,相反,它竭尽全力否认下述观点:他已经降临,通过他,他们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它仍然在等待他,而且只要犹太教存在,它就一直会等下去。犹太教在发展过程中只是绕过了他,虽然异教徒称他为“主”,并且通过他“他们能接近天父”,但是,犹太教从未能够经过他。

      在此,一道深渊敞开了,一边站着J和他的教会,另一边是所有的犹太人——这是一道永远无法填平的鸿沟。“跟上帝之间的心灵上的最为内在的联系”,这是异教徒只能通过耶稣才能达到的境界,而犹太人早已拥有了这种联系,只要他的犹太教不强行阻止他;他天生就拥有这种联系,因为他天生就是上帝选民的一员……

      林国华《灵知沉沦的编年史》

      “正典秩序”指的是以希腊理性传统、希伯来律法传统和基督教福音传统为骨干的欧洲文明大统,三种传统的教义在各自的原教旨状态下几乎南辕北辙、不共戴天,但在终点部位却有着根本的共识,那就是与尘世和解、占有这个世界、给这个世界以稳定的秩序,为此目标,三大传统发展并共享了一系列复杂的子教义,比如它们都一致认定这个世界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它是美的、符合理性的;它是上帝的创造,上帝确认它是好的,而且它得到了上帝的契约和祝福;它是上帝实施拯救的发生地,拯救不仅关乎灵魂,也关护身体和尘世,所以,世界最终要被神圣化,等等。总之,所有这些教义可以粗糙地概括为一句话:这个尘世是宜居的,世界为人而造,人为世界而造。这种关于世界图景的形而上学教义继而又鼓励了种种道德和政治理想,比如人是政治的动物、朝向尘世生活的德性培养、对律法和正义的热心、爱上帝(他是世界和人的创造主)、爱邻人、爱自己(禁止自杀)、作为圣事的婚姻与繁衍以及朝向文明民族的启蒙,等等。这是一种在一元论和二元论中间柔肠百转、无比纠结的理论,既可以说是一种戴着二元论面具的一元论,也可以说是被一元论克服的二元论,它所有的秘密和难题在基督教阵营提出的“道成肉身”理论中达到最复杂、最高超的保存和表达。

      坎托洛维奇《国王的两个身体》

      国王有两个身体,即自然身体与政治身体。其自然身体(就其本身来看)是有朽之体,免不了有因自然和偶性带来的孱弱,也免不了黄发垂髫之期的低能,还会犯下同样发生在其他自然身体上的那些过错。然而,国王的政治身体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身体,它由政策和政府构成,是为指导民众、管理公共福祉而组建。并且,这一政治身体完全没有黄发垂髫之期,以及其他自然缺陷和低能。藉此,国王以政治身体所行之事,不因其自然身体的无能而失效或遭贬抑。

      国王具有两重能力是因为他拥有两个身体,其一是自然身体,和任何人一样,它由自然肢体构成,有着七情六欲,并且终有一死;另一个是政治身体,其构成就是他的臣民。如苏斯科特所言,他和他的臣民、他的臣民和他构成一团体,他为头,臣民为肢体。他行使唯一的统治权。政治身体不像自然身体有七情六欲,也不会死亡;因为,就这种身体而言,国王是决不会死的,他自然身体的死亡(如哈珀所言)在我们的法律里也就不被称作国王的死亡,而是国王的“传位”(Demise)。“传位”一词并不是说国王的政治身体死亡了,而是指两个身体分离了。政治身体从此时已死亡的自然身体转移到了另一个自然身体。这也就意味着该国国王的政治身体从一个自然身体移到了另一个自然身体。

      国王传位的观念所表达的是,“灵魂”和王权不朽的那一部分从一个肉身迁移到另一个肉身,这无疑是整个国王两个身体理论的枢轴。

      都铎王朝法学者们的论点——“一人二体”——似乎回响着那条信经的熟悉定义:“然而不是两个而是一个,……是‘一’,并非肉身中神性的改变,而是上帝中人性的呈现……成为整体的‘一’,不是因为实体的混合,而是因为位格的统一(...non duo tamen,sed unus...Unus autem non conversione divinitatis in carnem,sedassumptione humanitatis in Deum...Unus ominino,non confusionesubstantiae,sed unitate personae)”。

      王者是永继之名,只要人民存在,(依法)将永为人民的首领和统治者……以此名义,王者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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