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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脐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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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尔恰·伊利亚德《永恒回归的神话》
中心的主要象征系统如下:
1、圣山——天地交汇之处——位于世界中心。
2、每一座神庙或宫殿——扩而言之,每一座圣城和皇家住所——皆是一座“圣山”,因此也变成一个中心。
3、圣城或神庙作为宇宙之轴(axis mundi),为天堂、人间和地狱的交汇点。
试举数例,说明这些象征:
A)印度人相信,须弥山耸立在世界的中心,山上北极星闪耀。乌拉尔—阿尔泰诸民族也知道有一座中心之山须弥山,其峰顶点缀着北极星。伊朗人相信,圣山哈拉贝瑞扎底或厄尔布尔土山位于大地中央,与天相连。老挝与泰国北部的佛教徒也知道一座辛那罗山,位于世界的中心。在《埃达》(Edda)里面,有一座希敏费尔山,顾名思义,就是“天界之山”;山上的彩虹直抵天穹。芬兰人、日本人以及其他民族也有同样的信仰。我们还可以想到,马来半岛的塞芒人,他们认为,有一块巨石巴图-立本耸立在世界中央;其上是地狱。从前,巴图-立本山上有一树干,直入云天。地狱,亦即大地的中心,以及“天门”,当时位于同一根轴上。沿着此轴,可从一个宇宙区域穿越到另一个宇宙区域。要不是我们已经得证据,同样的理论在史前时期已经大致形成,我们也许会怀疑塞芒族的俾格米人此种宇宙结构的理论是否确实可靠。美索不达米亚人相信,有一座中心之山连接天、地;它就是“万国之山”,它连接所有疆域。确切地说,塔庙就是一座宇宙山,亦即宇宙的象征,七层塔庙代表七座行星天体(如波尔西帕),或者有着世间的七彩(吾珥)。
巴勒斯坦的他泊山,其意为tabb??r,即肚脐。巴勒斯坦中央的基利心山,毫无疑问更加具有“中心”的尊容,因为它被称为“大地之脐”[tabb??r eres,参见《士师记》9:37:“看哪,有人从高处(希伯来文作大地的肚脐)下来。”]。彼得·康梅斯特保存的一个传说讲,在夏至之时,在“雅各之泉”(基利心山附近),阳光照射之下是没有影子的。实际上,彼得继续说:“就是他们,把这个地方称作我们所居住的大地的中心。”巴勒斯坦是最高的国家——因为处在宇宙山顶,大洪水淹没不到。有一份希伯来语文献说,“以色列全境不会淹没于洪水之中”。对基督徒而言,各各他也是位于世界中心,因它高踞宇宙山顶,又是亚当被造与埋葬之所。因此,救世主的血恰好落在埋葬在十字架下面的亚当的骷髅上,他即获得救赎。各各他位于世界中心的信仰,在东方基督徒的民间传说里也有所保留。
B)巴比伦神庙与圣塔的名字,就证明等同于宇宙山:“住家之山”“万国之山的家”“疾风之山”“天地之连接”等等。古地亚国王时期的一支圆筒印章上说:“(神)为自己建造寝宫,(就像)宇宙山……”每一座东方城市都位于世界中心。巴比伦就是“众神之门”(B??b-il??ni),因为众神由此降临人间。中国王朝的都城,在夏至的正午时,日晷不投下任何阴影。这座都城事实上就是位于宇宙中心,天堂、人间、地狱三界交会处的神木(建木)近在咫尺。爪哇的婆罗浮屠庙本身即是宇宙的图像,造型酷似人工建造的山脉(与亚述塔庙相似)。香客登临此寺,即进入了世界的中心,在最高一层,隔断与其他层面的往来,超越世俗的、异质的空间,步入“净土”。城市与圣地等同于宇宙山之顶。这也就是耶路撒冷与锡安何以不被大洪水淹没的原因。根据□□教传说,世上的最高处,便是克尔白,因为“北极星可以证明……它正对着天国的中心”。
C)最后,寺庙与圣城总是位于世界的中心,所以它们也是天堂、人间、地域三界的交会之点。尼普尔与拉尔萨的圣所被称作Dur-an-ki,“天、地的纽带”,锡帕拉无疑也是这样被称呼的。巴比伦城有许多名称,其中即有“天、地基座之家”“天、地的结合点”。但是,巴比伦正是人间和下界连接之处,因为该城建造在b??b aps??,“阿普苏之门”上——阿普苏是指创造世界之前的混沌之水。我们还发现希伯来人也有同样的传说。耶路撒冷的基石深入到深渊(teh??m)。《密西拿》说圣殿就位于深渊(希伯来语teh??m,和阿普苏同义)。正如在巴比伦有“阿普苏之门”,耶路撒冷圣殿的基石包含有“深渊之口”。
我们在印欧人的世界也发现有关似概念。例如,在罗马人那里,壕沟(mundus)——亦即围绕建造一座城市的地方挖出来的沟渠——构成了下界和人间交会之处。瓦罗说,“当壕沟打开的时候,就是通往冥府诸神的大门打开了”(转引自 Macrobe, Sat, I, 16, 18)。意大利人的神庙位于上界(神界)、地界和下界交会之处。
宇宙山顶不仅是大地的至高点,还是大地之脐,创造世界的开始之处。甚至还有一些事例表明,宇宙结构的传统,乃是以胚胎学借来的用语来解释中心的象征系统。“神圣创造的世界就像一个胚胎。就像胚胎从肚脐流出,神从自己肚脐开始创造世界,从那里向不同的方位流溢。”《赎罪日卷》明言,“世界的创造从锡安开始”。在《梨俱吠陀》里(例如 X, 149),宇宙被想象成从一点蔓延开来。人的创造也解释了宇宙的诞生,同样也发生在一个中心点,即世界的中心。根据美索不达米亚传说,人是在“大地之脐”以内(URZ)、纽带(SAR)和土(Ki)形成的,那里也是“天、地的纽带”(Dur-an-ki)之所在。奥尔马兹达也是在大地的中心创造了原牛伊伐达特和原人伽尤玛特。天堂,就是亚当被泥土造出来的地方,自然也处在宇宙的中心。有一个叙利亚传说讲,天堂就是大地之脐,建造于比群山更高的高山上面。根据《宝窟之书》,亚当是在大地中心被创造出来的,那里也是后来耶稣的十字架树立的地方。犹太教也保存有相同的传说。犹太人的启示作品和《米德拉西》都说亚当是在耶路撒冷城被创造的。而他埋葬的地点就是他被造的地方,亦即世界的中心各各他——而且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救世主的宝血也将使他得到救赎。
中心的象征系统相当复杂,但是我们提到的若干方面已经足以达到我们的目的。我们还可以再补充西方世界直到迈入现代门槛还保存着的同样的象征系统。神庙是世界的缩影(imago mundi)这一概念,以及圣所本质上就是再造寰宇的观念,传入了基督教欧洲的宗教建筑:公元最初几个世纪的罗马教堂,和中世纪的大教堂一样,都是象征性地再造了天上的耶路撒冷。至于高山、登天、“寻找中心”等象征系统,在中世纪文学里比比皆是,在最近数世纪的某些文学作品里也还是一再出现,尽管只是用作比喻而已。
……
通往中心的道路是一条“艰辛之路”(d??rohana),此种艰辛体现在实在的每一个层面:寺庙盘旋登顶(如婆罗浮屠)之艰难;到圣地(麦加、哈德瓦、耶路撒冷)朝圣;寻找金羊毛、金苹果、长生草的英雄探险历程;在迷宫里曲折往返;追寻通向自我、自我存在的“中心”之路所经历的种种苦难,等等。那道路艰难曲折、危机四伏,因为事实上它是一种由世俗转为神圣、由梦幻转为实在、由死亡转为生命、由人转为神的过渡仪式。抵达中心等同于一次祝圣、一次入会礼;昨日世俗的、虚妄的存在,让位于今日崭新的、实在的、永久的和真实的生命。
沃格林《秩序与历史·卷一 以色列与启示第一章美索不达米亚》
这种统一性将各自独立的存在者囊括为其组成部分,从而使得有必要创造一个符号来表达两个独立的部分之间的物理连接点,亦即存在之流从宇宙进入帝国的接点。当一种符号化风格的核心形成并被接受后,其内在逻辑便要求创造出进一步的符号。只要在政治秩序以宇宙论的形式被符号化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将刚才提及的这种必需的符号用希腊名称命名为“脐点”(omphalos),意为世界的中心,存在的超越力量正是从这里流入社会秩序。在希腊,这个脐点位于德尔斐的一块石头,它标志着宇宙的中心。在巴比伦文明中,正如我们所见,这种符号出现在《汉谟拉比法典》的序文中。在那里,巴比伦成为世界上无与伦比的永恒王国,因为它建立在“世界中心”;巴比兰(Bab-ilani)这个名称的涵义事实上就是众神之门(Gate of the Gods)。在卢加尔扎吉西铭文中可以看到正在形成中的这种观念——它区分了kalama,即苏美尔地区,与kurkur,即其他国家,kalama构成人世间的统治中心,而kurkur则是其边缘的延伸。在以色列历史中,这种符号在《创世记》第二十八章第十一节至第二十二节中得到更加详细的阐述。雅各(Jacob)在某个“特定位置”躺下,以一块石头作为枕头入睡。在梦中,他看到一架梯子从地面伸到天上,上帝的天使们上上下下。在梯子的顶端便是上帝自己,将雅各所躺的那块地赐予雅各及其后代。“你的后裔必像地上的尘沙那样多,必向东西南北开展。地上万族必寻你和你的后裔所得之福。”雅各醒来后,他认识到这个地方是上帝之家和天堂之门,他把刚才作为枕头的那块石头立起来作为柱子,并将这个地方称为伯特利(Bethel),即上帝之家。Baitylion就是雅各之梦的微弱回音,这块石头位于威斯敏斯特修道院英格兰国王接受加冕的王座下面,据信它就是雅各在伯特利睡过的那块石头。
这个脐点符号已被证明能够适用于每一种帝国情形。前面已经提到德尔斐的脐点,在罗马集会的广场中有一个里程碑,形状像脐点,它是世界帝国的象征。在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中,巴比伦是巴比伦时期的脐点,而尼普尔则是更早的苏美尔时期的脐点。在以色列,除了伯特利是较古老的在迦南的脐点外,至少有迹象表明耶路撒冷在稍后时代作为世界的脐点。在《以西结书》第五章中,先知受托付将如下讯息传达给以色列共同体:“这就是耶路撒冷。我曾将她安置在列邦之中心。列国都在她的四围。她行恶,违背我的典章,过于列国。干犯我的律例,过于四围的列邦,因为她弃掉我的典章。”(第五章第五节至第六节)位于脐点的民族有一种特殊的义务要遵守主的命令(the order of the Lord)。一些在世界的外围部分可以原谅的行为,如果发生在位于世界中心的民族则是不可原谅的冒犯。如果位于脐点的民族模仿外围邻居们的行为方式,他们就将受到严厉的惩罚(第五章第七节至第十七节)。
神的存在之流从神的源头经过脐点流入社会秩序,因此,它不会同等均匀地渗透最遥远的角落。脐点是文明中心,秩序的实质由此辐射向边缘地区,强度逐渐减弱。希罗多德(Herodotus)将“质的程度随着与中心距离更远而逐渐减弱”这个观念的起源归于波斯人:“他们给予那些居住在离他们最近地方的人最高的荣誉,其次是那些较远一点的人,依此类推,他们按照这个规则来分配荣誉;那些住得最远的人得到最少的荣誉;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在各个方面都是所有人之中最好的,其他人只是按比例具有一些优点,那些住得最远的人总是只有最少的优点。”希罗多德(Herodotus)进而告诉我们,米提人(Medes)在组织其帝国时采取的就是这样一种方式:他们自己对管辖权范围内的所有民族拥有领属权(overlordship),但仅直接管理与他们直接接壤的群落,而由后者来管理更外围的种族群落。帝国的这种组织方式因而反映出优秀的程度由距离中心的远近来决定。
最后,为了强调脐点在各个宇宙论文明中的典型表现,我们应当想到中国人采用的符号“中国”(Chung Kuo)。它代表中央领地及国王所在地。“中国”被次等地位的封建诸侯国所环绕,后者又被蛮夷部落所环绕。在周朝早期,“中国”专指王室领地,而在秦汉两代,它的含义则转而指统一了的帝国,人类的其余部分作为野蛮的外部区域环绕着它。
坎贝尔《千面女神》
加泰土丘有一尊陶制的女神塑像,她的胳膊和双腿向上抬起,摆出分娩的姿势,生出一个象征性的月亮公牛。我们之前看到的女神生出的是婴孩,现在她生出了一头象征性的月亮公牛神,二者是同一力量的不同化身。牛角以敬拜的姿态朝向女神或寺僧,似乎形成了某种崇拜仪式。有了神的概念,就会产生信徒,信徒拥有一系列的依据,以表明自己与神共在的事实。现在,公牛角代表新月这一死而复生的天体,月亮以它日益增大的阴影携裹着自己的死亡,这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然而,月亮能够摆脱阴影,获得重生,因此对我们来说,月亮代表重生的希望,代表生命在时空中摆脱死亡获得重生的力量。生殖的过程抛弃了死亡,种子通过女性的身体获得重生,肚脐就是这一奇迹的证明,这就是这座女神塑像中的意象所表达的意义。
对肚脐的强调突出了降世者与生身母亲,以及大地之母与世界肚脐之间的联系。例如,对希腊人来说,德尔斐神庙的中心就是世界轴心,是神圣的原则所在,任何教派的圣地都被构想为肚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