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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叩问仙尊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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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亲传”,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谢烬心底掀起滔天巨浪,表面上却只激起了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他垂着眼,任由那核心弟子——摇光峰执事弟子明渊,用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带丝毫温度的眼神扫过他全身。
“收拾一下,即刻随我前往摇光峰。”明渊的声音平淡,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杂物,而非迎接一位仙尊亲传。
收拾?谢烬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隐在散乱发丝的阴影里。他有什么可收拾的?除了这身破烂囚服和满身屈辱,他一无所有。
周围的视线如同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在他背上。震惊过后,是毫不掩饰的嫉妒、猜疑,以及一种等着看他如何从这“云端”再次摔得粉身碎骨的恶意。那两个曾肆意欺凌他的杂役,脸色煞白,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不解。
谢烬没有理会任何人。他沉默地,跟在那袭干净挺拔的青霄宗核心弟子服饰后面,走出了这困了他不知多少时日的秽灵矿洞。
当久违的天光刺破阴霾,毫无遮挡地落在他脸上时,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阳光带着暖意,却驱不散他骨子里的阴寒。矿洞外的空气清新得让他有些不适,仿佛习惯了污浊的肺叶,一时间无法承受这份纯净。
摇光峰,青霄宗之主云衍的清修之地。
与主峰的庄严肃穆不同,摇光峰高耸入云,却奇异地透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寂。山间流泉淙淙,云雾缭绕,奇花异草点缀其间,灵气充沛得几乎化为实质,呼吸间都带着涤荡身心的舒畅。这与秽灵矿洞简直是天壤之别。
可这仙境般的景象,落在谢烬眼里,只让他觉得更加警惕。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吸入云衍布下的无形之网。
明渊将他引至半山腰一处僻静的院落。白墙青瓦,小巧精致,院中有一方灵泉,几丛翠竹,环境清幽至极。
“此处是清寂小筑,仙尊吩咐,你暂且在此安置。”明渊语气依旧平淡,“仙尊喜静,无事不得擅扰。这是摇光峰的规矩,以及入门心法《引气诀》,你好自为之。”
他将一枚玉简和几套干净的普通弟子服饰放在石桌上,便转身离去,没有丝毫停留或解释的意思。
《引气诀》?谢烬拿起那枚冰凉温润的玉简,神识沉入。果然,是最基础、最大路货色的引气入体法门,任何一个刚入门的修真小童修炼的东西。对他这个曾经的魔尊而言,无异于一种无声的羞辱。
他随手将玉简丢开,走到那方灵泉边。泉水清澈见底,散发着淡淡的灵气。水中倒映出一张陌生的、属于“沈千澜”的脸——苍白,瘦削,眉眼间还残留着少年人的轮廓,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死气。
他掬起一捧水,狠狠泼在脸上。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水珠顺着他新换上的、略显宽大的青色弟子服领口滑落,带来一阵凉意。
这具身体,太弱了。弱到连维持基本的尊严都困难。
他必须尽快找到恢复力量的方法,哪怕只是拥有一丝自保之力。正统的修仙路子走不通,这身体灵根已毁,如同漏勺,再多的灵气也存不住。他需要的是魔功,是那些掠夺、吞噬、不择手段的禁忌法门。
然而,在云衍的眼皮底下修炼魔功,无异于自寻死路。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除了定时有杂役弟子送来清淡的饭食,再无他人踏足这清寂小筑。云衍仿佛彻底遗忘了他这个新收的“亲传弟子”。
谢烬乐得清静,白日里便装作研习那《引气诀》,实则暗中调动残存的神魂之力,小心翼翼地探查这具身体的极限,同时回忆着各种低阶、不易被察觉的魔道炼体之术。夜晚,他则对着灵泉,尝试以意志引导那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天地灵气,结果自然是徒劳。
直到这日傍晚,明渊再次出现,神色比上次更冷峻几分。
“仙尊召见。”
该来的,终究来了。
谢烬心中冷笑,面上却无波无澜,沉默地跟在明渊身后,沿着蜿蜒的山径,走向那座位于峰顶、笼罩在氤氲仙气之中的大殿——摇光殿。
殿内空旷,白玉铺地,穹顶高远。两侧巨大的蟠龙柱散发着古老威严的气息。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冷冽的檀香,与云衍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云衍就坐在大殿尽头的云床上,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袍,墨发垂落,眉眼清冷如画,周身流淌着淡淡光华,与这庄严大殿融为一体,仿佛亘古如此。
他并未在看谢烬,而是垂眸望着身前矮几上的一卷古书,指尖轻轻搭在书页边缘。
“弟子沈千澜,带到。”明渊躬身行礼,随后便退至殿外,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远处不知名的灵鸟偶尔传来一两声清啼,更衬得殿内落针可闻。
谢烬站在那里,没有行礼,也没有开口。他像一柄收入鞘中的锈剑,沉默,却透着不甘屈折的倔强。他能感觉到云衍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灵压,如同深海,平静之下蕴藏着能碾碎一切的力量。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云衍缓缓抬眸,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那目光,依旧平淡,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但这一次,谢烬没有回避,他抬起眼,直直地迎了上去。
四目相对。
一瞬间,谢烬仿佛又看到了矿洞中那短暂的一瞥。只是这次,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他无法捕捉。
“灵根尽毁,经脉淤塞。”云衍开口,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不带丝毫情绪,“能于秽灵矿洞存活至今,心性尚可。”
谢烬抿紧了唇,没有回应。心性尚可?这评价轻飘飘的,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云衍并未期待他的回答,继续道:“《引气诀》可曾研习?”
“……略有涉猎。”谢烬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
“无用之功。”云衍淡淡道,语气平铺直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此身如漏舟,强引灵气,徒耗精神。”
谢烬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知道!他知道这身体根本无法修炼正统功法!那他给自己《引气诀》是何意?试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羞辱?
一股邪火窜上心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痛。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质问,想要撕破这层虚伪的平静。
然而,就在他气息微乱,杀意即将泄出一丝的刹那,云衍却微微蹙了下眉。
下一瞬,谢烬只觉得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住了他。他身不由己地被那股力量带着,向前几步,来到了云床之前。
距离近得他能清晰地看到云衍袍角精细的银色云纹,能闻到他身上那清冽干净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气息。
“静心。”
云衍吐出两个字,随即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指尖带着淡淡的凉意,轻轻点向他的眉心。
谢烬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神魂深处传来极度危险的预警!这是要害!云衍要对他搜魂?!还是要直接灭杀他这“不该存在”的魂魄?!
反抗的念头疯狂叫嚣,但身体却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牢牢禁锢,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手指,带着裁决般的力量,缓缓靠近。
指尖触及皮肤。
冰凉。
预想中的剧痛或意识剥离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精纯浩大、却又异常柔和的灵力,如同温润的溪流,自眉心缓缓注入,流淌向他那干涸、淤塞、遍布暗伤的经脉。
这灵力所过之处,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仿佛久旱逢甘霖,抚平了那些日积月累的灼痛与滞涩。它小心地避开了彻底碎裂的灵根区域,只是在主干经脉中循环,滋养着这具破败不堪的身体。
谢烬僵在原地,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放大。
他……他在为自己疏导经脉?
为什么?
云衍垂着眼睫,神情专注而淡漠,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的指尖稳定,灵力输出控制得妙到毫巅,没有一丝浪费,也没有对他这具脆弱的身体造成任何负担。
那清冷的眉眼近在咫尺,谢烬甚至能数清他低垂时,那长而密的睫毛。
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疲惫感,从云衍周身微不可察地流露出来。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谢烬的神魂感知何其敏锐。
为了给他这“废物”疏导经脉,竟然会耗费心神至此?
荒谬感再次席卷了谢烬。比在矿洞中被收为亲传时,更甚。
他死死盯着云衍,试图从那张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脸上,找出任何伪装的痕迹,任何阴谋的端倪。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沉寂的、如同万古玄冰的平静。
灵力循环了一个周天,缓缓收回。云衍的手指离开了他的眉心,那股禁锢着他的力量也随之消散。
“回去。”云衍重新拿起矮几上的古卷,目光落回书页,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每月朔望,来此一次。”
谢烬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体内那股暖流尚未完全散去,滋养着经脉,带来前所未有的轻松感。然而,他的心头却比在矿洞时更加沉重,如同压上了一座冰山。
他看着重新沉浸于书卷中的云衍,那个他恨了数百年、发誓要将其碎尸万段的宿敌。
此刻,却亲手为他疗伤。
为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云衍。
他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一步步走出了这座冰冷空旷的大殿。
背影僵硬,如同负着无形的枷锁。
云衍在他转身后,缓缓抬起眼帘,望向那逐渐消失在殿门外的、倔强而孤寂的背影,眸色深沉如夜。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古卷的某一页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那一页,记载的并非什么高深道法,而是一则早已失传的、关于魂魄牵引的古老秘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