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契》白屿兰

2、死对头收我为徒了？！

　　矿洞深处，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休止的黑暗、潮湿，以及背上越来越沉的矿石重量。

　　谢烬，或者说，顶着“沈千澜”这具躯壳的谢烬，混在一群麻木的矿工中间，机械地重复着挖掘、搬运的动作。粗粝的背带早已将他肩头的皮肉磨破，结痂，再磨破，暗红的血污与汗水泥灰黏连在一起，每动一下都是针扎般的刺痛。

　　他低垂着头，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也掩去了眼底深处那不曾熄灭的、幽暗的火焰。

　　体内空荡荡的，曾经挥手间移山填海的魔元荡然无存，连最微弱的灵气感应都近乎被这秽灵矿洞的环境彻底压制。他尝试过无数次，哪怕是最阴毒、最剑走偏锋的魔道入门功法，在这具灵根尽毁的身体里，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绝望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

　　但他不能放弃。他是谢烬。即便是蝼蚁，他也要做能咬断巨人喉管的蝼蚁。

　　白日里，他忍受着监工的斥骂，其他矿工若有若无的排挤，以及那两个杂役变本加厉的“特殊关照”——或许是那日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凶戾让对方记恨，又或许仅仅是欺凌弱者能带来快感，清洁术浇头成了家常便饭，偶尔还会有故意使绊子，让他连人带矿篓摔进泥水里。

　　每一次屈辱，都像烧红的烙铁，在他灵魂上烫下深深的印记。他默默承受，将所有的嘶吼与杀意都碾碎了，混着血咽回肚里。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会用指甲，在坚硬的岩壁上，一遍遍刻下那个名字——云衍。

　　笔画狰狞，深入石髓。

　　夜晚，当矿洞陷入死寂，只有岩壁滴水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鼾声时，他会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意识沉入那破碎的、属于沈千澜的记忆碎片里。

　　大多是些零散的、不连贯的画面。刻苦修炼的少年，同门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一次寻常的宗门任务，深入某处秘境……然后便是剧烈的痛苦，灵根崩碎的撕裂感，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醒来后，从云端跌落泥沼的绝望。

　　这些记忆苍白而无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脆弱。谢烬冷眼旁观，如同翻阅一本无关紧要的、写满了废物的传记。

　　直到某一夜，一段极其模糊、几乎要被遗忘的画面，突兀地闪现。

　　那似乎是在沈千澜灵根尚未被毁，还是外门中颇有潜力的弟子时。一次宗门大比后的庆典，人头攒动，喧嚣鼎沸。少年沈千澜挤在人群外围，踮着脚尖，仰望着高台之上。

　　高台中央，端坐着一个人。

　　云纹白袍，清冷如玉，周身笼罩着淡淡光晕，仿佛与周遭的喧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那是青霄宗宗主，云衍仙尊，是所有弟子只能仰望、连靠近都觉得是亵渎的存在。

　　画面在这里变得极其不稳定，模糊不清。谢烬只能感觉到，当时沈千澜的心跳得很快，带着纯粹的、近乎盲目的崇敬。然后，似乎是云衍的目光，极其偶然地，扫过了人群，或许在他这个方向，有瞬间的停留？

　　不，不止是停留。

　　谢烬猛地集中精神，试图捕捉那记忆碎片中最细微的异常。

　　就在那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云衍那原本如同万年寒冰、不起微澜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波动。

　　那不是看一个陌生弟子的眼神。

　　那里面……似乎有一闪而逝的……探究？或者说，是某种……确认？

　　紧接着，记忆便彻底模糊，陷入一片空白。

　　谢烬倏然睁开眼，矿洞的黑暗潮水般涌来。他躺在冰冷的草堆上，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那一眼……

　　云衍当时，在看什么？透过沈千澜这具皮囊，他看到了什么？

　　难道……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他脊背发凉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

　　难道云衍早就知道？知道这具身体里，最终会是他谢烬？

　　不，不可能。飞升失败是意外，魂魄附体更是匪夷所思。云衍纵然修为通天，也绝无可能预知此事。

　　可那一眼又如何解释？仅仅是仙尊对门下无数弟子中，一个略有天赋者的偶然一瞥？

　　谢烬死死攥紧了拳，指甲陷进掌心的旧伤里，带来尖锐的痛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无论原因为何，云衍收“沈千澜”为徒，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其中，必定有他所不知道的隐秘。

　　他必须弄清楚。

　　就在这念头落定的瞬间，矿洞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监工前所未有的、带着谄媚与惶恐的呼喝。

　　“都起来！都起来！整理衣冠！仙尊法旨到！”

　　整个矿洞瞬间炸开了锅。麻木的矿工们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慌乱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谢烬心中猛地一沉。

　　仙尊法旨？云衍？他又想做什么？

　　不等他细想，一名身着核心弟子服饰、神色冷峻的修士，在一众监工的簇拥下，快步走入矿洞深处。他手中捧着一卷散发着淡淡灵光的玉简，目光如电，扫过面前这群形容枯槁、如同乞丐般的矿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那两名平日嚣张的杂役，此刻也抖如筛糠，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那核心弟子的目光，最终精准地落在了人群后方，那个低着头，浑身湿漉狼狈，却隐隐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死寂气息的身影上。

　　他展开玉简，清朗的声音在灵力的加持下，清晰地回荡在偌大的矿洞之中，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宗主法旨：外门罪役沈千澜，即日起，脱离秽灵矿洞，入摇光峰，为本座亲传。”

　　“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话音落下，整个矿洞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僵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荒谬。他们听到了什么？仙尊……收了沈千澜这个灵根尽毁、比凡人还不如的废物为亲传弟子？！

　　这比太阳从西边出来更让人无法理解！

　　谢烬霍然抬头，瞳孔骤缩。

　　亲传弟子？

　　云衍……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看着那核心弟子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周围那些从震惊转为极度嫉妒、怨毒、以及等着看好戏的目光。

　　前路，是比这暗无天日的矿洞，更深的迷局，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