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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余烬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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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并非沉入黑暗,而是被抛入了一片光怪陆离、法则崩坏的混沌。
谢烬感觉自己像一粒尘埃,在幽蓝火焰与幽冥死寂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源的力量撕扯下,不断被分解、重组。极致的痛苦早已超越了肉身的界限,直接作用于存在的本质。他“看”到自己的魔元如同投入洪炉的雪,迅速消融,化作维系那通天火柱的燃料;他“听”到自己神魂碎裂的声响,如同琉璃坠地,每一片都映照出过往的碎片——矿洞的阴冷,飞升雷劫的暴烈,云衍清冷的眉眼,幽冥王座上那死寂的一瞥……
他在燃烧。以魔尊之魂,以“钥匙”之身,点燃这最后的、试图阻挡两个世界碰撞的微末火焰。
值得吗?
这个念头甚至来不及完整浮现,便被更汹涌的毁灭浪潮吞没。
就在他感觉自身最后一点意识即将彻底湮灭于这法则对撞的漩涡时,一股微弱却异常熟悉的牵引力,如同溺水时垂下的蛛丝,缠住了他即将溃散的神魂核心。
是左腕那道“衍”字疤痕!
它没有在燃烧中消失,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如同一个烙印在灵魂上的坐标,散发出温润而坚韧的光芒。通过这个坐标,他感觉到一股同样濒临破碎、却带着决绝意志的力量,正不顾一切地汇入他燃烧的进程!
是云衍!
他竟然也……!
谢烬残存的意识“看”到,躺在废墟中的云衍,不知何时已强撑着坐起,他心口那焦黑的伤口因这最后的发力而再次崩裂,暗红的血液汩汩涌出,但他毫不在意。他双手结着一个古老而复杂到极致、仿佛牵引着星辰生灭的法印,周身那早已枯竭的本源,连同着他残存的神魂,化作最后一股清冽却带着寂灭道韵的力量,无视空间的距离,通过那无形的“锚点”,疯狂地注入谢烬体内,注入那燃烧的青铜烛台!
他不是在阻止,而是在……助推!他以自身为最后的薪柴,要与谢烬一同,完成这场献祭!
“疯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谢烬在意识层面发出无声的咆哮。
然而,在这咆哮深处,却涌动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酸涩而滚烫的洪流。
两道性质迥异却在此刻殊途同归的力量——魔的暴戾毁灭与仙的寂灭守护——在幽冥烛照这古老的“道标”中,达到了某种悖论般的平衡与极致绽放!
幽蓝的火柱光芒大盛,其核心处,竟隐隐生出了一丝纯净的、仿佛能抚平一切创伤、定住地水火风的……混沌初开般的光芒!
这缕微光出现的刹那,那自幽冥裂痕中倾泻而下的、吞噬一切的死亡气息,竟被短暂地阻了一阻!裂痕后方,那缓缓显现的枯骨王座上,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一丝意外情绪的……咦?
但也仅仅是一阻。
幽冥临世的力量太过浩瀚,如同星河倾覆。那缕新生的微光只坚持了不到一息,便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剧烈摇曳起来。谢烬与云衍的力量,在这等层面的对抗下,依旧渺小如蝼蚁。
结束了。
谢烬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即将彻底熄灭。他最后“看”向云衍的方向,穿过燃烧的火焰与崩坏的空间,看到那个素白的身影终于耗尽了所有,如同断翅的蝶,缓缓向后倒去,淹没在崩塌的废墟尘埃之中。
也好。
黄泉路上,有个算账的伴儿。
他扯动意识,想最后嘲弄一句,却连这念头都无法凝聚。
彻底的黑暗,吞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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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痛了谢烬沉寂的感知。
他艰难地,如同推动万钧巨石,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入目并非预想中的幽冥地府,也不是彻底的虚无。
他躺在一片狼藉的焦土上,天空是一种诡异的、仿佛被稀释过的灰蒙蒙的颜色,不再漆黑如墨,也没有阳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与死亡的气息,灵气稀薄到几乎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阴冷死寂。
他还活着?
不,不完全是。
他试图动一下手指,却发现身体沉重得如同不属于自己,每一寸骨骼、每一条经脉都传来碎裂般的剧痛。魔元彻底枯竭,丹田内那枚魔种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片空荡荡的、仿佛被彻底犁过一遍的死寂。神魂更是脆弱不堪,仿佛一个布满裂痕的、一碰即碎的空壳。
他变成了一个比凡人还不如的……废人。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偏过头。
摇光峰……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深不见底的坑洞,边缘是扭曲融化的岩石。曾经的殿宇楼阁、灵脉仙植,悉数化为乌有,只剩下满目疮痍的焦土与断壁残垣。
远处,依稀可见其他山峰的轮廓,但也大多残破不堪,灵光尽失,死气沉沉。
幽冥降临了。虽然不知为何,那毁灭性的冲击似乎在最关键的时刻被削弱了绝大部分,但这个世界,依旧不可避免地滑向了衰亡的深渊。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急切地,在废墟中搜寻着。
没有……哪里都没有……
那个素白的身影,仿佛已彻底化为了这无尽尘埃的一部分。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夹杂着未及宣泄的怒火与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比他飞升失败、沦为矿奴时,更甚。
他张了张嘴,想发出一点声音,却只有喉咙里血沫翻涌的嗬嗬声。
就在绝望如同冰水般将他淹没时,他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半埋在焦黑泥土与碎石中的……一点微光。
是那盏青铜烛台。
它竟然没有在方才那毁天灭地的冲击中彻底毁灭。
只是,它也变得残破不堪。原本古朴的青铜表面布满了裂纹,光泽黯淡。其上那簇曾通天彻地的幽蓝火焰,此刻只剩下针尖大小的一点火星,在灰蒙蒙的死寂空气中,微弱地、顽强地,闪烁着。
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却又固执地不肯就此沉寂。
而在那点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幽蓝火星下方,烛台的基座旁,半掩着一角……熟悉的、被血与火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素白布料。
谢烬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用尽此刻身体里能挤出的最后一丝气力,如同垂死的爬行动物,一点一点,朝着那个方向,艰难地挪动过去。
每移动一寸,都伴随着骨骼错位般的剧痛和窒息般的虚弱。
但他没有停下。
终于,他爬到了烛台边。
颤抖着伸出手,拨开覆盖的浮土与碎石。
下面,是云衍。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面容安详得仿佛只是沉睡,只是那脸色苍白得如同初雪,没有一丝生机。心口那处致命的伤口依旧狰狞,却也不再流血,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已彻底流逝。他那身素白的内袍,早已被尘土、血污与焦痕玷污得不成样子,如同他此刻的生命,残破,寂静,归于尘埃。
谢烬的手指,僵在半空。
他感觉不到云衍的任何气息,任何心跳,任何神魂波动。
死了。
云衍死了。
这个认知,如同最后的丧钟,在他空荡的识海中敲响。
他维持着伸手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一尊雕塑。
许久,许久。
直到那针尖大的烛台火星,似乎因为他的靠近,而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微弱暖意的能量涟漪,自那火星中散出,拂过谢烬僵直的手指,也拂过云衍冰冷的脸颊。
谢烬猛地回过神。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左腕。
那道“衍”字疤痕,不知何时,颜色变得极淡,几乎与周围肌肤融为一体,但它依旧存在。并且,正传来一丝丝微弱到极致、断断续续的……与那烛台火星,与云衍冰冷的身体之间,尚未完全断绝的……联系?
不是生机。
更像是一种……烙印?或者说,是那场疯狂献祭后,残留于此世的……最后一道刻痕?
谢烬看着那点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台余烬,又看了看云衍那如同沉睡的容颜。
他缓缓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
然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挪动身体,靠坐在烛台旁,将云衍冰冷僵硬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半扶起,让他靠在自己同样残破不堪的肩头。
就像……在玄冥潭边,在那场天罚之前一样。
只是这一次,一个生机已绝,一个形同废人。
他抬起头,望向这片死寂的、灰蒙蒙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的废墟。
没有恨,没有怒,也没有悲。
只有一片无尽的、冰冷的茫然。
青铜烛台上,那针尖大的火星,依旧在顽强地闪烁着。
在这万物凋零的余烬中,散发着微不足道的、却又是此刻唯一的……
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