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燃长歌》檐铃十三声

8、风火根基

　　明辉问心堂的风波，在严教习的刻意压制和陆晚霞那句冰冷的“照旧”之下，并未在初晖舍的新弟子中广泛传开。大多数人只知道顾昭烬资质惊人，被教习单独叫去问话，但具体细节，尤其是四位明辉齐至的场面，却被严格封锁了。这使得昭烬头顶“地阶上等变异属性”的光环虽然耀眼，却也暂时隔着一层朦胧的纱，避免了最直接的、如烈火烹油般的关注。

　　但这并不意味着日子变得轻松。恰恰相反，昭烬的生活骤然紧张了数倍。严教习那张古板的脸，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训练科目依旧繁重枯燥，但昭烬能感觉到，严教习对他的要求，明显比对其他人更严苛。

　　站桩时，别人半个时辰，他需要一个时辰，稍有晃动便是竹鞭加身。跑步时，他的负重永远比旁人多几块石锁。练习基础拳脚套路，他必须将每个动作分解到极致，反复练习上千次，直到严教习点头为止。稍有懈怠，便是一句冰冷的斥责：“地阶上等的资质，就这点毅力？废物！”

　　昭烬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承受着。他知道，严教习并非刻意针对，或许只是用这种方式，来磨砺他那“惊人”资质下可能存在的骄躁，或者……是为了应对某些潜在的关注。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尽快强大起来。每晚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简陋的宿房，他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常常是直接倒在硬板床上沉沉睡去。只有在睡前短暂的迷糊中，想到隔壁房间的顾萤，才能感到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

　　顾萤在初晖舍后的小院适应得比昭烬预想的要好。那位照看孩子的老妇人姓周，慈眉善目，对不会说话却异常乖巧的顾萤颇为怜爱。顾萤似乎也很喜欢那里，每天傍晚昭烬去看她时，她都会用指尖的光粒，笨拙地“画”出白天学的简单字，或者展示周婆婆给她扎的小辫子。只有在看到哥哥满身疲惫和伤痕时，她眼中才会流露出心疼和担忧，小手轻轻碰触他手臂上的淤青，光粒带着微弱的安抚气息。

　　这一天，在又一次被严教习以“出拳无力，下盘虚浮”为由加练了足足一个时辰后，昭烬几乎是被阿祢半搀扶着回到宿房区域的。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凄艳的红色，与蚀月诡异的暗红遥遥相对。

　　“顾大哥，你还好吧？”阿祢看着昭烬苍白冒汗的脸，担忧地问，“严教习最近对你……也太严厉了。”

　　昭烬摆了摆手，靠着冰冷的石墙喘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哀鸣，肌肉火烧火燎地疼。

　　就在这时，一个冷淡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跟我来。”

　　昭烬和阿祢都是一惊，回头看去。只见一身白衣的陆晚霞不知何时出现在廊柱的阴影下，夕阳的余晖给他苍白的脸颊和冰冷的眉眼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却丝毫未能融化他周身的寒意。他就那样站着，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昭烬，仿佛在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阿祢吓得往后缩了缩，下意识地松开了搀扶昭烬的手。

　　昭烬心头剧震。陆晚霞明辉！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是来找自己的？

　　陆晚霞没有解释，也没有等待昭烬回应，说完那三个字后，便转身，朝着初晖舍后方、那片被划为禁区的僻静松林走去。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昭烬看了一眼阿祢，示意他不用担心，然后咬了咬牙，强撑着酸痛无力的双腿，跟了上去。他心中充满了疑惑和警惕。这位明辉在问心堂明确表示“不管”他的修行，现在又突然找上门，是什么意思？

　　松林幽深，暮色渐浓。脚下是厚厚的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清香。陆晚霞走到林间一块相对空旷的平地停下，转过身，看向跟来的昭烬。

　　“你的心焰，是如何觉醒的？”陆晚霞开门见山，声音依旧没有起伏，目光却锐利如冰锥，直刺昭烬眼底。

　　昭烬心中一紧。这个问题，在测焰殿时孟老者和严教习都曾简单问过，他以“遭遇净蚀者，生死关头不知怎么就激发了”含糊带过。此刻面对陆晚霞，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老槐林的遭遇，以及断念崖上被刘景轩逼迫时心焰的爆发，略去细节后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自己当时强烈的求生和保护妹妹的意念。

　　陆晚霞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直到昭烬说完，他才缓缓开口：“意念为引，情绪为薪，于绝境中点燃心焰……倒也常见。”他话锋一转，“但你的心焰，不同。火中蕴风，风火共生，非刻意引导，非外力催逼，乃先天如此。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昭烬摇头：“弟子不知。”

　　“意味着你的心焰，天生便比常人多了一份‘变数’。”陆晚霞向前走了两步，离昭烬更近了些。昭烬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极淡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清冽气息。“火主爆烈，主毁灭，主光明。风主灵动，主变化，主无相。两者本可相辅相成，亦可相互冲突。寻常引焰者，修习单一属性心焰式，由简入繁，循序渐进。而你，从觉醒之初，便需同时面对两种属性力量的平衡与协调。”

　　他看着昭烬，琉璃灰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审视的光芒：“祝师兄的‘红莲式’，可极致放大你的火焰威力，但烈火烹油，若你无法驾驭随之暴涨的风势，风火失衡，轻则心焰暴走，经脉受损，重则引火烧身，神魂俱灭。沈师姐的‘澜涛式’擅于调和引导，可助你稳固根基，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过于柔和的引导，也可能磨平你风火属性中本应有的锐气与锋芒，最终流于平庸。”

　　昭烬听得心头震动。他从未想过，自己这看似强大的变异资质，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大的风险。

　　“那……弟子该如何是好？”昭烬忍不住问道。

　　陆晚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突然伸出一根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毫无征兆地点向昭烬的眉心！

　　昭烬一惊，下意识地想躲，但陆晚霞的手指看似缓慢，却仿佛锁定了空间，让他避无可避。指尖冰凉，轻轻触在他的眉心。

　　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带着淡淡寒意的气息，顺着陆晚霞的指尖，瞬间渗入昭烬的眉心。昭烬只觉得头脑一清，仿佛被冰水淋过，紧接着，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体内的情况——

　　在胸口膻中穴附近，两团微弱的光华正在缓缓流转。一团是橘红色，温暖跃动，如烛火；另一团是无色透明的，灵动旋转，如微风。两团光华彼此靠近，却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橘红的光华时不时会分出一缕火星，融入透明的气流，而气流也会回旋，轻轻拂过火焰。它们似乎本能地试图交融，却又因为某种隔阂，无法真正合为一体。而在两团光华周围，隐隐有数道黯淡的、仿佛淤塞的灰色脉络。

　　“这便是你目前心焰的实相。”陆晚霞收回手指，那股清寒气息也随之消失。昭烬眼前一花，内视的景象不见了，但方才所见却深深印在脑海。

　　“火苗微弱，风息孱弱，经络滞涩，根基虚浮。”陆晚霞毫不留情地评价道，“所谓地阶上等的潜质，不过是这两团先天之‘种’品质尚可。但种子再好，落在贫瘠僵硬的土地上，得不到正确的滋养，也发不了芽，开不了花，更遑论结果。”

　　昭烬脸色发白，心中却有些不服。他这些天训练得还不够辛苦吗？

　　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陆晚霞淡淡道：“严苛的体能训练，锤炼的是你的体魄、意志和气血，是承载心焰的‘容器’。但心焰本身，是‘火’，是‘风’。你见过用捶打铁罐的方法，来让罐子里的火苗烧得更旺的吗？”

　　昭烬一愣。

　　“心焰的修炼，核心在于‘感’与‘引’。”陆晚霞的声音在暮色松林中显得格外清晰，“感受你体内火与风的‘存在’，感受它们的‘韵律’，感受它们与你的‘联系’。然后，用你的意念，去‘引导’它们，让它们按照你的意志流转、壮大、乃至交融。而非用蛮力去挤压、去驱赶。”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昭烬因为过度训练而微微颤抖的手臂上：“从今日起，每晚子时，到此地来。我教你如何‘呼吸’。”

　　“呼吸？”昭烬不解。

　　“心焰，源于生命本源，与呼吸同频，与心跳共鸣。”陆晚霞道，“净光院的基础心法，便是从调整呼吸入手，以特定的韵律吐纳，引动气血，温养心焰，疏通经络。你的情况特殊，基础心法的通用节律对你未必完全适用，需做调整。”

　　他不再多言，开始用一种极其平缓、却带着特殊韵律的语调，传授昭烬一段简短的口诀。口诀并不复杂，重点在于呼吸的深浅、长短、停顿的节奏，要求精神高度集中，意念随呼吸下沉，去感应体内的细微变化。

　　昭烬不敢怠慢，忍着身体的疲惫和酸痛，凝神静听，努力记忆。陆晚霞只讲解了三遍，便停了下来。

　　“记住多少，是你的事。练出岔子，也是你的事。”陆晚霞的语气依旧冷漠，“我只负责教你方法。能领悟多少，能走多远，看你自己。记住，子时，此地。过时不候。”

　　说完，他不再看昭烬，白色身影融入渐浓的暮色，几个闪烁，便消失在松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昭烬独自站在林间空地，反复咀嚼着那段看似简单、却奥妙无穷的呼吸口诀。他知道，这或许就是陆晚霞所说的“不管”之外的、另一种形式的“管”。没有热情的招揽，没有温和的引导，只有冰冷的传授和近乎残酷的放任。

　　但无论如何，这是通往力量的第一步，真正属于心焰修炼的第一步。他必须抓住。

　　他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尝试着按照陆晚霞传授的韵律，调整自己的呼吸。一开始，杂念纷飞，身体的酸痛不断干扰。但他想起陆晚霞那句“感受存在”，便努力将意念集中在胸口，去“看”脑海中那两团微弱的火焰与气流。

　　一呼一吸，意念下沉。

　　渐渐地，身体的疲惫感似乎被隔绝开来，胸口的橘红与透明，在特定的呼吸节奏下，似乎……真的微微亮了一线，流转的速度，也隐约与呼吸的韵律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同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远处传来初晖舍宵禁的钟声，昭烬才从那种奇妙的沉浸感中惊醒。他发现自己虽然依旧浑身酸痛，但精神却好了许多，胸口也隐隐有一丝暖意流转，非常细微，却真实不虚。

　　他站起身，看向陆晚霞消失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林间清冷的空气，然后转身，朝着初晖舍灯火的方向，坚定地走去。

　　夜还很长，路也还很长。但这风与火交织的起点，他总算迈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