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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原来他看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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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开学的九月,空气里已然褪尽了盛夏的燥热,掺进了一丝属于秋天的、清冽的凉意。
梧桐叶的边缘开始泛黄,天空是高远而澄澈的蓝。踏进新教室的那一刻,许栀葭的心跳,几不可察地加快了一拍。
理科一班,尖子生云集,竞争无形的硝烟似乎比高一更浓。
教室宽敞明亮,桌椅崭新,讲台上方悬挂着“静、竞、净、敬”四个大字,无声地昭示着这里的纪律与压力。
同学们陆续走进来,带着暑假后的新鲜感与进入新环境的些微紧张,低声交谈着,寻找着熟悉的面孔,或打量未来的对手。
许栀葭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
然后,定格在靠窗那组的中后排。
陈家向正弯腰从书包里往外掏书,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清晰利落,他穿着新换的秋季校服,蓝白相间,衬得身形挺拔。
他旁边,李言澈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他侧耳听着,嘴角噙着一抹惯常的、懒洋洋的笑意,偶尔点一下头。
他果然在。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随即被迅速压平。
她移开视线,走到讲台旁的座位表前,找到自己的名字——第三组第四排,不前不后,视野良好的位置。
她拉开椅子坐下,放下书包,动作平稳,神情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悸动只是错觉。
班主任是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男老师,姓孙,教物理,以严谨和严厉闻名。简单的开场白后,他便进入了正题——任命班委。
“根据高一学年的综合表现,以及入学成绩,”孙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每一张脸,“暂定由许栀葭同学,担任我们高二(一)班的班长。”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教室。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有探究,有羡慕,有平静,也有几道不易察觉的审视。
许栀葭站起身,微微颔首,声音清晰平稳:“谢谢老师,我会尽力。” 没有推辞,没有怯懦,只有一种沉静接受责任的坦然。她习惯了。
班长这个身份,对她而言,早已与“必须优秀”、“承担责任”这些词汇绑定在一起,成为一种烙印,而非荣耀。
重新坐下时,她的余光,不经意地,又飘向了那个靠窗的角落。
陈家向正托着腮,看着窗外枝头跳跃的麻雀,似乎对这项任命毫不意外,也毫不关心。
阳光透过玻璃,在他发梢跳跃,晕开一小圈金色的光晕。
他整个人沐浴在光里,松弛,自在,与这个充满竞争和压力的新环境,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许栀葭收回视线,翻开崭新的物理课本。
指尖拂过光滑的纸面,留下微凉的触感。
心里那点因为同班而泛起的隐秘波澜,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沉静下来的力量。
高二了,目标更明确,路也更陡峭。她没时间,也没资格,为任何无关紧要的事分心。
班长的职责,比高一更为琐碎和繁重。
收发作业、传达通知、组织班会、协调活动……许栀葭像个精密运转的齿轮,嵌入班级这个庞大的机器中,有条不紊。她话不多,但交代的事情清晰明白,处理问题公平利落,很快赢得了大部分同学的认可和孙老师的信任。
只是那份“认可”和“信任”背后,总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功能完善的、名为“班长”的仪器。
日子在黑板与粉笔的摩擦声、试卷翻动的沙沙声、以及课间短暂的喧闹声中,平稳地流淌。
她和陈家向,依旧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上课时,一个专注听讲,笔尖不停;一个时而凝神,时而走神,在课本角落画些谁也看不懂的涂鸦。
下课时,一个或在座位上演算,或去办公室交取材料;一个多半被李言澈或周牧勾肩搭背拉出教室,笑声张扬。
交集依然存在,却更像两条偶尔相交的溪流,平静无波。
收物理作业时,他会很自然地将卷子递过来,指尖偶尔相触,一触即分;发数学卷子,她会将他的那份放在他桌角,他有时会说声“谢了”,有时只是点点头;班级篮球赛报名,体育委员来统计,他懒洋洋地举手,目光掠过她时,会随意地问一句:“班长,去当拉拉队不?”她摇摇头,他便无所谓地转回去,继续和旁边人讨论战术。
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像任何一对普通的、交集不多的同班同学。
只有许栀葭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改变着。
她开始能更清晰地分辨出他的脚步声。
即使在嘈杂的课间,他穿过走廊,或从后门进来,那种特有的、带着点散漫却不拖沓的节奏,总能轻易地穿透背景噪音,落入她的耳中。
她会下意识地,笔尖微微一顿,然后继续书写。
她发现自己能准确说出他今天用了哪支笔——那支黑色磨砂外壳的按压式中性笔,他似乎很喜欢,用了很久。
也能记得他校服外套左手袖口,有一处极不起眼的、洗得发白的墨点。这些细节,像无意中镌刻在脑海里的密码,无需刻意回想,便自动浮现。
某个午后的自习课,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他大概是累了,枕着手臂趴在桌上小憩,额前碎发柔软地搭在眉骨,呼吸均匀轻浅。
许栀葭从一堆习题中抬头,活动有些酸涩的脖颈,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便定格在那幅画面上。
心跳,在那一刹那,漏跳了一拍。
随即,她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视线,重新埋首于题海,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那种静谧的、毫无防备的睡颜,比任何时候都更具冲击力,无声地瓦解着她辛苦筑起的心防。
她开始更频繁地光顾“不离别”奶茶店。
周末的午后,抱着厚厚的习题册,推开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已成为一种隐秘的习惯。
老板娘早已认得她,会笑着招呼:“小姑娘,老位置?蓝莓双皮奶?”
“嗯,谢谢。”她总是轻声应着,走向那个靠窗的、能看见街景的卡座。
这里像是她独立于学校与家庭之外的、第三个空间。
安静,无人打扰,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奶香和甜点气息,能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有时,她会点一份双皮奶,慢慢吃着,看窗外人来人往,思绪放空。
更多时候,是摊开书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偶尔也会来。
没有约定,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有时是周六下午,有时是周日上午。
推门进来,看到她,会微微挑眉,然后很自然地走到她对面坐下,点一杯原味奶茶,加珍珠。
“这么巧?”他通常这么开头,语气随意。
“嗯。”她点头,目光不曾从书本上移开太多,心跳却会悄悄加速。
然后,便是长久的安静。他戴上耳机,或许在听歌,或许在打游戏,偶尔拿出竞赛题集演算。
她继续攻克她的难题。
互不打扰,却又奇异地共享着这一方静谧的时空。
只有吸管搅动冰块的声音,书页翻动的轻响,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偶尔,他会摘下一边耳机,用笔轻轻敲敲她摊开的习题册边缘。“这题,辅助线添错了。”或者,“这一步,用洛必达更简单。”
她会停笔,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仔细思考,然后点头,或提出异议。讨论通常简短,聚焦于题目本身,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
但就是这些零星的、关于学习的交流,像细小的火花,在寂静的空气里短暂地亮一下,又迅速熄灭,留下一点点温暖的余烬。
有一次,她遇到一道极难的物理竞赛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突破口,眉头拧成了结。
对面的陈家向瞥了她一眼,伸手拿过她的草稿纸,看了几秒,随手在上面画了几条辅助线,写了两个公式。
“试试这个思路。”他将纸推回来,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微凉。
许栀葭顺着他的提示往下想,豁然开朗。
她抬头,想道谢,却见他已重新戴上了耳机,目光落在窗外,侧脸沉静,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帮了个微不足道的小忙。
到嘴边的“谢谢”又咽了回去,她低下头,继续演算,只是笔尖的速度,悄悄快了几分。
十月初,校园里的桂花开了。
细碎的金黄色小花簇拥在墨绿的叶间,香气馥郁却不甜腻,随风飘散,浸透了整个校园。
呼吸间,都是那清甜的味道。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孙老师临时被叫去开会,让许栀葭维持纪律。
教室里还算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压低了的交谈。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照进来,空气里浮动着微尘,混合着隐隐的桂花香,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许栀葭坐在讲台旁,整理着刚收上来的班会记录。
忽然,一片小小的、金黄色的桂花,乘着从敞开的窗户溜进来的微风,打着旋儿,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她摊开的记录本上。
她愣了一下,指尖轻轻拈起那片柔弱的花瓣。
凑近鼻尖,香气更加清晰,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
心里某处,忽然就柔软了一下。她抬眼,望向窗外。
高大的桂树就在不远处,满树繁花,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
就在这时,后排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许栀葭蹙眉望去,是后排几个男生,似乎为了某道题的答案起了争执,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引得周围同学侧目。
“安静。”她出声,声音不高,但带着班长惯有的清冷和不容置疑。
那几个男生顿了顿,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服,但终究没再大声吵闹,只是互相瞪着眼,用气声继续争辩。
许栀葭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记录本,却有些心不在焉。
那片桂花还静静躺在指尖。
忽然,一个纸团从斜后方飞来,精准地落在她摊开的记录本上,刚好压在那片桂花旁边。
她心头一跳,抬眼。
陈家向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转着笔,目光落在窗外,似乎在看那棵开得热闹的桂花树,侧脸线条在夕照里显得格外柔和。
仿佛那个纸团与他毫无关系。
许栀葭垂下眼,展开纸团。上面是他熟悉的、略带飞扬的字迹,只有一行:
“管他们呢,香吧?”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她却瞬间懂了。
他在说桂花。
用这种方式,跨越半个教室,分享这一刻闻到的香气,看到的风景。
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她捏着纸条,指尖能感受到粗糙纸张的纹理,和上面残留的、极淡的、属于他的笔迹的力度。
心里那片因为维持纪律而生出的、公事公办的冷硬,忽然就被这简单的三个字,和那片偶然飘落的桂花,悄然融化了。
她抬起头,看向他。
他似乎有所察觉,也转过头来,目光与她隔空相遇。
他嘴角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双总是带着散漫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映着窗外金色的夕照,亮得惊人。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继续看着窗外,手指间的笔转得更快了。
许栀葭迅速低下头,将纸条仔细抚平,夹进了记录本的扉页里。
然后,她拿起笔,在记录本的空白处,轻轻地、慢慢地,画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的桂花。画得很拙劣,一点也不像,但她看了很久。
下课铃响了。
同学们收拾东西的声音将她惊醒。
她合上记录本,将那片已经有些蔫了的桂花花瓣,也小心地夹了进去。然后起身,开始履行班长的职责,督促值日生打扫,检查门窗。
离开教室时,夕阳已西斜,将走廊染成温暖的橙红色。
桂花香愈发浓郁,丝丝缕缕,无处不在。
她抱着记录本,慢慢走下楼梯。走到一楼大厅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保持着一段距离。
她没有回头,但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些。
直到那脚步声渐渐靠近,与她并肩,然后,超过了她半步。
陈家向单肩挎着书包,从她身边经过,脚步未停,只是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发梢和肩头,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很自然地,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反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记录本上。
然后,他加快步伐,几步就拐出了教学楼,消失在洒满金色光芒的走廊尽头。
许栀葭停下脚步,低头看去。
躺在她记录本上的,是一小枝刚刚折下的桂花。
枝叶青翠,上面缀着好几簇金黄的花朵,香气扑鼻。
她怔怔地看着那枝桂花,良久,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来。
花枝还很新鲜,断口整齐,像是精心挑选过。
浓郁的甜香瞬间将她包围,比空气中飘散的,要真切浓郁得多。
心里某个角落,轰然塌陷了一小块。
坚固的、理性的堤坝,被这猝不及防的、带着植物清香和夕阳暖意的“袭击”,冲开了一道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裂缝。暖流混着酸涩,汹涌地漫上来,淹没了所有的冷静自持。
她站在原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那里只剩下一片晃眼的金光。
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花枝上的细小突起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带着生命力的刺痛感。
原来,他看到了。
看到了她拾起那片落花,看到了她短暂的出神。
所以,他扔来了那个写着“香吧”的纸条。
所以,他在离开时,折了这枝开得最好的桂花,留给了她。
没有言语,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个对视。
只有一朵偶然飘落的桂花,一个跨越半个教室的纸团,和一枚静静躺在记录本上的、带着夕阳温度的花枝。
如此简单,又如此直击心脏。
许栀葭将花枝凑近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馥郁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甜香,瞬间充盈了整个胸腔,然后一路向上,冲得她眼眶微微发酸。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逐渐暗淡的天空。晚霞漫天,绚烂如锦。
高二开学后的第一个月,就在这样平淡而微澜的日子里,悄然而逝。学业压力日渐沉重,考试接踵而至,班长的职责琐碎繁重。
她依旧冷静,自律,将自己绷成一根随时待发的弦。
但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在那本记录本的扉页里,藏着一朵画得歪歪扭扭的桂花,和一张写着“香吧”的纸条。在她书桌抽屉的深处,躺着一枚已经干枯、但香气犹存的桂花枝。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个隐秘的坐标,标记着这个秋天,标记着那些无人知晓的心跳瞬间,标记着那份在心底悄然生长、却从未宣之于口的、带着桂花香气的喜欢。
而那个折花的人,依旧如常。上课,打球,和兄弟说笑,偶尔在“不离别”与她“偶遇”,分享一杯奶茶的时光,或讨论一道难解的习题。
他从未提起那枝花,她也从未问起。
仿佛那只是秋风与桂树的一场合谋,送来一阵过于香甜的风,吹皱了心湖,然后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