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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思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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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第一。”
“嗯,开心。”
那两句简短的对白,像两片被风吹落的叶子,在公告栏前那片短暂静止的空气里打了几个旋,最终无声地落进深秋的泥土里。
之后的日子,便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在纷飞的试卷、密密麻麻的笔记、和一场接一场的寒潮中,呼啸着滑向期末。
许栀葭和陈家向之间的关系,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平衡。
她不再刻意躲避,甚至偶尔在他凑过来问问题时,能给出比之前更耐心、更详细的解答。
陈家向也似乎接受了这种“正常化”的相处模式,依旧是那副懒散随性的样子,会隔着过道扔来写满潦草思路的草稿纸,会在体育课后顺手多买一瓶水放她桌上,会在大课间广播操结束后,和李言澈勾肩搭背路过她座位时,随口问一句“班长,下节物理课是不是要讲新卷子?”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
平常到许栀葭有时会恍惚,奶茶店那场短暂的、让她心跳失序的对峙,是否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一场梦。
只有偶尔,在深夜台灯下,当她从题海中短暂抽离,目光无意识落在窗玻璃上倒映的自己模糊的侧影时,心底会漫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难以捕捉的怅惘。
他问她“当第一就那么开心”,她回答“开心”。可那份开心底下,似乎藏着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空洞。
那“第一”仿佛不再只是证明自己的勋章,更像是一个她拼命踮起脚尖、想要够到某个模糊身影的、执拗的姿势。
期末考试的排名贴在墙上时,许栀葭的名字依旧高悬榜首。
陈家向的名字紧随其后,中间只隔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七分的差距缩短到了三分。她盯着那微小的分差,看了很久,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深的疲惫。
追赶似乎永无止境,而他看起来,永远游刃有余。
放寒假的前一天,学校开了简短的结业式。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躁动又松懈的气息,同学们早已心猿意马,讨论着假期的计划,交换着新买的偶像贴纸或游戏卡带。许栀葭安静地坐在位置上,整理着寒假作业清单和要带回家的书本。
她的假期早已被母亲赵慧规划完毕:三个不同科目的提高班,每天固定的自习时间,以及母亲不知从哪搜罗来的、摞起来有半人高的课外习题集。
“过年回老家吗?”前排的唐果果扭过头,脸上洋溢着雀跃,“我要跟我妈去海南!看海!终于不用穿羽绒服了!”
林晓推了推眼镜,小声说:“我就在家,我爸妈给我请了家教,补数学和物理。”苏晚则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看书,练琴。”
许栀葭听着,只是微微笑了笑,没说话。她的假期没有海,没有放松,只有看不见尽头的题海和母亲时刻悬在头顶的、审视的目光。
像一场没有硝烟、却更令人窒息的战争。
“喂,家向,寒假怎么浪?”李言澈的大嗓门从斜后方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开黑?滑雪?还是组团去哪玩?”
许栀葭整理书本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只是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捕捉着那边的对话。
“还没想好。”陈家向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懒洋洋,似乎对假期并无太多期待,“可能跟我爸去乡下爷爷家待几天,钓钓鱼。剩下的……再说吧。”
“钓鱼?多没劲啊!”李言澈怪叫,“哎,听说新开了个密室逃脱,特刺激,一起去呗?叫上苏曼琪他们?”
苏曼琪……这个名字让许栀葭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她记得那个明媚开朗、总是能自然地和陈家向说笑的女生。
寒假,他们会不会一起出去玩?像李言澈说的,密室逃脱,或者别的什么?
“到时候看吧,有空再说。”陈家向的回答模棱两可,听不出太多情绪。
许栀葭垂下眼,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拉上拉链,发出清脆的“刺啦”声,掩盖了心底那丝莫名的、细微的抽紧。她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去在意他和谁一起过寒假呢?他们之间,连“朋友”这个词,都显得奢侈而勉强。
不过是因为前后桌,因为那几分可笑的成绩差距,而产生过几次短暂交集的、普通的同班同学罢了。
结业式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划破空气,教室里瞬间沸腾。
许栀葭背起沉重的书包,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
天空是铅灰色的,酝酿着一场冬雪。冷风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片。她缩了缩脖子,将半张脸埋进围巾里。
“许栀葭。”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脚步一顿,没有立刻回头。
心跳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她慢慢转过身。
陈家向单肩挎着书包,手里随意地拎着件羽绒服,正从后面几步追上来。
他似乎刚和李言澈说完话,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显得格外明亮。
“寒假……有什么安排?”他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放慢了脚步,和她并肩走着。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许栀葭攥紧了书包带子,指尖陷进柔软的布料里。“上课,做题。”她言简意赅,声音闷在围巾里。
陈家向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哦”了一声,点点头,没再多问。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穿过嘈杂的、挤满了家长和学生的校门口。
喧嚣声浪中,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仿佛与周围隔离开的静谧。
“那个,”快到公交站时,陈家向忽然又开口,语气随意,像想起什么似的,“要是做题做烦了,或者……嗯,心情不好,老地方,蓝莓双皮奶,管用。”他说着,朝她眨了眨眼,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眼睛里,似乎有细碎的光闪过,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许栀葭的脚步停住了。
她抬起头,看向他。
他站在几步开外,身后是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群,雪花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落,落在他的发梢、肩头,很快就融化成细小的水渍。
他笑着,对她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大步走向另一边停着的私家车,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车子很快汇入车流,消失在街角。许栀葭还站在原地,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那句“老地方,蓝莓双皮奶,管用”。
他知道。
他知道她假期不会轻松,知道她会“烦”,会“心情不好”。所以他留下了这句话,像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一个隐秘的、只属于他们两个的……退路?
心口那块沉寂了许久的地方,忽然被一股温热的、酸涩的暖流轻轻撞击了一下。
不强烈,却足以让她在凛冽的寒风中,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迅速消散。
“老地方”。她无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寒假的日子,果然如预料般沉闷而压抑。
许栀葭的生活被严格地切割成块:上午数学提高班,下午物理竞赛辅导,晚上是雷打不动的自主复习和母亲抽查。
房间里永远弥漫着油墨和纸张的味道,窗外的世界被隔绝在厚厚的窗帘和更厚的习题集之外。
春节的临近,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多少喜庆,反而让父母之间那种冰冷而克制的沉默,变得更加令人窒息。
父亲许建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母亲赵慧的眉头越锁越紧,看向她的目光里,审视和催促的意味也愈发浓重。
“这次期末只是第三,看到没?差距在缩小,但不能放松!寒假是超越的关键期,你知道吗?”饭桌上,赵慧第无数次重复着类似的话,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仿佛那是亟待攻克的难题。
许栀葭沉默地扒着饭,味同嚼蜡。
第三名。
她和陈家向之间,只隔了一个人。
可这微小的进步,在母亲眼里,似乎永远不够。
只有深夜,当整座城市陷入沉睡,她完成当天的学习任务,合上最后一本习题册时,才会有片刻属于自己的、偷来的时光。她会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一角。
窗外是沉睡的街道和零星未熄的灯火,雪花在路灯的光晕里静静飘落,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然后,她会想起那个飘着雪的下午,校门口,少年带着笑意的眼睛,和那句随风雪飘来的“老地方,蓝莓双皮奶,管用”。
“不离别”奶茶店。她只去过两次,一次和他一起,一次独自一人。
那碗冰甜丝滑的蓝莓双皮奶,那个靠窗的、被暖黄灯光笼罩的座位,成了灰色寒假里唯一一抹鲜亮的色彩,一个可以悄悄安放疲惫和……思念的角落。
思念。
她终于敢在心里,默默承认这个词。
是的,思念。
思念他解题时微蹙的眉头,思念他笑起来时露出的虎牙,思念他随手放在她桌上的、带着凉意的矿泉水瓶,思念他叫她“班长”时,那拖长的、带着点调侃的语调。
这种思念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做难题卡壳时,会想如果是他,会用什么更巧妙的思路;吃到甜腻的汤圆时,会想起那碗蓝莓双皮奶清爽的甜;甚至听到窗外隐约传来的、别的孩子放烟花的笑声时,也会恍惚地想,他在做什么?是在乡下宁静的院落里陪爷爷钓鱼,还是和李言澈、苏曼琪他们,在热闹的密室逃脱里开怀大笑?
手机就放在书桌角落,黑色的屏幕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她有很多次,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点开那个绿色的通讯软件,找到那个因为开学初班级群组而添加的、从未有过对话的头像。他的头像很简单,是一片湛蓝的、无云的天空。她点开,又退出,再点开,看着空白的对话框,指尖冰凉,打不出一句话。
说什么呢?
问他题目?太刻意。
祝他新年快乐?太突兀。
分享做了多少题?太无聊。
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不显得冒犯也不暴露心事的理由。
最终,只是在除夕夜的零点,当窗外爆竹声震耳欲聋、烟花照亮半边天际时,她蜷在冰冷的被窝里,屏幕的光映亮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点开那个头像,在对话框里输入:“新年快乐。” 简简单单四个字,删了又打,打了又删,反复无数次。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微微颤抖。
就在她几乎要按下时,母亲赵慧推开房门,端着一盘水果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罕见的、一丝疲惫的柔和:“栀葭,还没睡?吃点水果,别看手机了,对眼睛不好。”
许栀葭手一抖,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她猛地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做了贼一样心虚。
“嗯,马上睡。”她低声应道,接过水果盘,指尖冰凉。
赵慧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转身带上了门。
房间重新陷入昏暗,只有窗外明明灭灭的烟花光影,在天花板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斑斓。
许栀葭慢慢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屏幕已经自动锁屏。
她点亮,看着那句未发送的“新年快乐”,沉默了许久。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算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何必打扰。
他或许正和家人团聚,或许正和朋友狂欢,或许……根本不会记得这个沉寂了整整一个寒假的、普通同学的头像。
她关掉手机,将它塞回枕头底下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悸动也一起埋藏。
然后,她闭上眼睛,在一片喧嚣的爆竹声中,努力让自己入睡。
枕头底下,手机屏幕再也没有亮起。
她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同一时刻,遥远的乡下小院,屋檐下挂着红灯笼,映着积雪。
陈家向刚陪爷爷放过一挂鞭炮,带着一身硝烟味回到屋里,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是班级群里刷屏的新年祝福。
他随手划了划,目光在那个从未亮起的、备注为“许栀葭”的对话框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按灭屏幕,将手机扔回床上,转身加入了堂弟表妹抢夺遥控器的混战。
窗外,雪还在静静地下着,覆盖了城市,也覆盖了村庄。
两处寂静,一般心事,却被无边的夜色和遥远的距离,妥帖地收藏了起来,无人知晓。
寒假最后几天,许栀葭终于在一个下午,以“买参考书”为由,获得了短暂的、两小时的“放风”时间。
她裹紧厚厚的羽绒服,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般,坐上公交车,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了那家“不离别”奶茶店。
推开门,熟悉的甜香和暖意扑面而来。店里人不多,老板娘抬头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呀,小姑娘,是你呀!好久不见,小向没一起来?”
许栀葭的心跳快了一拍,脸上有些发热,低声说:“嗯,一个人。”
“老样子?蓝莓双皮奶?”老板娘热情地问。
“嗯。”她点头,走到最里面那个靠窗的卡座坐下。位置空着,仿佛一直在等待。
双皮奶很快端上来,依旧是晶莹的奶白色,铺着厚厚的蓝莓酱。
她拿起小勺,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冰凉,甜润,带着蓝莓特有的微酸。
味道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可为什么,心里却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
她慢慢地吃着,目光落在窗外。
街道上积雪未化,行人匆匆。
偶尔有并肩走过的少年少女,手里捧着热饮,说笑着,呵出白色的雾气。
她看着,忽然想起那天下午,他也是坐在这里,问她以后能不能别躲着他。
她没有躲了。
可他呢?整个寒假,音讯全无。
那句“老地方”的邀约,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反馈回来。
是她太当真了。
或许那只是他随口一说,客套的安慰,转身即忘。
只有她,像个傻瓜一样,珍藏心底,反复咀嚼,还真的寻了过来。
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她低头,将最后一口双皮奶吃完。
碗底干干净净,只剩一点紫红色的酱汁痕迹。
付了钱,推开店门走出去。
冷风瞬间灌满衣领,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回头再看一眼那暖黄的灯光和木制的招牌,“不离别”三个字在冬日的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又有些倔强。
不离别。
可有些人,有些时光,注定是要离别,或者,从未真正靠近过。
她拉高围巾,遮住冰凉的脸颊,转身汇入街边的人流。
身影很快被裹挟着,消失在灰蒙蒙的、透着寒意的城市暮色里。
书包里,新买的参考书沉甸甸的,压着肩膀,也压着心里那点刚刚升起、又迅速冷却的、微不足道的暖意。
寒假就要结束了。
新的学期,新的排名,新的、周而复始的“必须”和“追赶”,还在前方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