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偏执》荔枝霜

1、初遇

　　南方的五月，天气说变就变。

　　应照刚刚给学生上完家教课，夕阳还未来得及收声，就被乌云铺满。

　　她撑着帆布包，将它当做一柄无形的雨伞，从台阶上跳下来。雨点大得如同上天撒下的玻璃珠，砸在地板上，溅起水花，她一句无奈的腹诽：“老天爷的心情，果然比学生还难带。”

　　街角那栋灰蓝色玻璃大厦，在雨幕里像一块被打磨过的冰。盛晨律师事务所，招牌灯冷白，仿佛在说“欢迎光临”。应照贴着墙根蹲下，努力把自己折成最小单位，等待命运或者出租车。

　　七点一刻，雨脚更密，打车软件上的排队数字像数学老师写的无穷大。她伸出指尖，在屏幕上划一道，又划一道，仿佛这样就能把等待划来。玻璃感应门“叮”地一声，像深夜的电梯梦，有人从光里走出，鞋底踏在大理石上，声音轻而稳，极有节奏感。

　　那双脚没有直奔雨幕，而是偏离了导航，冲她而来。黑色伞面在她头顶悄然撑开，雨声如同被按了暂停键一般。应照抬头，先看见伞骨上滑落的灯影，再看见一张被雨水打磨得过分干净的脸，一双漂亮的眸，高挺的鼻梁，睫毛上挂着极细的雨丝，像冬雪一样。

　　“好久不见。”他说。声音低而清，如同香茶一般，窜入她的耳中。

　　应照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把“你是谁”三个字咽回去，换成礼貌的空白笑：“请问……您是？”

　　男人把伞往后稍倾，让灯光完整地落在自己脸上，让对方看清了他的脸。“裴回。”停半拍，又补一句，“高三一班，倒数第二排，靠窗。”

　　那排窗户正对着操场，她当年把语文卷子贴在那里风干，转头就能看见少年裴回趴在桌上写政治，耳朵尖红得像番茄。记忆里的番茄和眼前的西装在同一帧画面里重叠，应照“啊”了一声，声音卡在喉咙口，像鱼刺，也像钥匙。

　　“原来是……裴同学。”她干笑，高冷人设摇摇欲坠，“好久不见，你好像……被生活美颜过？”

　　裴回低笑，没接自拍梗，只抬眼看了看天：“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送你？”

　　“那多不好意思——”

　　“我车就在楼下，再客气下去，盛晨可以申请避雨超时费了。”

　　一句话把她的推辞打回。两人并肩穿过檐廊，雨线被风吹得歪斜，像无数支细针，被他侧身挡去大半。应照离他很近，近到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她没恋爱史，此时却像偷翻了一本恋爱习题册，答案全是“略”。

　　伞面往她这边倾了至少十五度，像沉默的绅士鞠躬。她偷瞄，心里记账：律师果然擅长精确计算，连雨水也不放过。

　　负二层停车场，灯光冷白，一辆黑色宾利卧在车位，车牌尾号“0723”——应照心里“咚”一声，像琴键被低音区砸了一下。这号码她一定在哪见过，却一时想不起，仿佛梦里背过的古诗，醒来只剩韵脚。

　　车门打开，冷气混着香氛扑面而来，前调玫瑰，中调蜜桔，尾调一点轻佻的麝香——“热恋玫瑰”，当年九十九块买一赠一，她喷一半，剩一半喷草稿纸，如今被明星代言后身价翻十倍。贫穷使她退坑，没想到在成功人士的豪车里免费返场。她悄悄深吸一口，像偷吃高中小卖部的辣条，羞耻又幸福。

　　车子滑出地库，雨刷器打着节拍，应照努力找话题：“裴律今天加班？我平时路过这儿，可从没偶遇过锦鲤。”

　　问完想咬舌头——这话听着像“你是不是故意蹲我”。裴回握着方向盘，指尖敲了两下，没立刻回答。沉默像舞台的幕布，应照在心里给自己敲小槌：“原告应照，因嘴快罪，被判社会性死亡一分钟。”

　　为缓解尴尬，他连蓝牙点歌。第一声鼓点出来，应照有些惊讶，她宝藏列表里的隐藏王，微博粉丝不过三十万，居然在宾利里拥有了混响。她激动得脚趾抠地，又怕一说破就暴露“我偷窥你歌单”的事实，只能假装看雨，内心跟着节奏默唱。

　　三首歌的时间，小区地库闸机识别车牌，自动抬杆。应照解安全带：“送到门口就行，太麻烦……”

　　“不麻烦，”裴回熄火，拔钥匙，“我住这儿。”

　　“……？”

　　应照脑子转得比收费计算器还快：固定车位，业主专享，邻居是独居男性，感情过去半年，那位偶尔在电梯里擦肩、被她暗暗取名“香水味很好闻的007”的神秘人，就是裴回？她瞬间回忆自己丢过的所有素颜、哈欠、抱快递狂奔的黑历史，脸颊“腾”地升温，很好，暴雨没把她浇透，现在补上了。

　　裴回绕到副驾，替她扶住车门，眼尾带着一点不动声色的笑：“应同学，下次躲雨，可以直接按1701门铃，盛晨虽然收费高，但邻居免费提供终身避雨服务。”

　　雨声在车库顶棚回荡，像观众席爆发的掌声。应照低头钻出车厢，小声嘟囔：“……那也得看原告敢不敢上诉。”

　　裴回没听清，俯身：“什么？”

　　“没什么，”她抱着帆布包快步走向电梯，“只是在想……你车上香水挺好闻的，链接发我？”

　　男人低笑的声音追上来，像雨夜里的低音炮，“链接没有，余量倒是很多，欢迎随时来试。”

　　电梯门合拢，镜面墙映出她微红的耳尖。应照把帆布包抱在胸前，像抱一只受惊的猫。

　　应照用指纹锁去开门，连按三下，门锁发出“滴滴滴”的红光抗议，像在说“密码错误，请回炉重造”。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估计是电池没电了。暴雨、停电、指纹锁没电，生活果然喜欢把倒霉事叠 buff。

　　“看来今晚我和我家门八字不合。”她声音压得低，却还是飘进裴回的耳廓。

　　后者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那把仍在滴水的长柄伞，眼尾带着一点“我早就料到”的温柔得意。“要不要先去我家坐会儿？1701 的指纹锁对我还比较友善。”

　　应照脑内小剧场瞬间弹幕刷屏：

　　【大半夜去异性家里？是不是进度条拉太快？】

　　【可雨这么大，站门口会冷到失温吧。】

　　【他要是图谋不轨，我就用帆布包砸他——包里可是有《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加厚版，战斗力不容小觑。】

　　裴回见她犹豫，又补一句，语气像给小学生读题：“只是喝杯热茶，大概二十分钟。”

　　“……那麻烦裴同学了。”应照把“同学”两个字咬得清脆，试图用校友关系给暧昧上锁。

　　他家就在隔壁，一开门，暖黄灯光自动亮起，玄关处铺着一方深灰色地毯，软得像刚被阳光晒过的云。应照踩上去，鞋底“吱”一声挤出两股雨水，立刻心虚地停住。

　　“没关系，地毯明天会自己报销。”裴回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全新拖鞋，男式，深棕色，鞋面上绣着一只小小的鹿，“一次性的，放心穿，不会留下‘私闯民宅’的证据。”

　　应照被逗笑，嘴角翘成一枚倒扣的月牙。“裴律师平时也这么擅长提前取证吗？”

　　“职业习惯。”他顿了顿，又低声补刀，“不过对你，我倾向于‘自愿供述’。”

　　她耳根一热，赶紧换鞋，假装研究那只小鹿：“绣工不错，像森林里的吉祥物。”

　　“上次去北海道出差，酒店送的。我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客人，今天终于开张。”他说得轻描淡写，却顺手把她的湿帆布包提过去，用一次性挂钩晾在玄关，动作自然得像在照顾一只淋湿的猫。

　　客厅是低饱和的胡桃木与雾灰，落地窗上还挂着没拉开的雨帘。开放式厨房飘出咕噜咕噜的水声，裴回按开玻璃壶的开关，水滴在壶底跳舞，像一群迫不及待的小精灵。

　　“绿茶、乌龙、还是洋甘菊？”他背身问，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腕骨外侧有一颗褐色小痣，像墨点落在宣纸上。

　　“乌龙吧，”应照站在地毯边缘，悄悄把发梢的水珠拧在手心，“听说有‘社恐安抚’功效。”

　　“那我得给自己也来一杯，免得待会儿你告我‘蓄意制造紧张气氛’。”

　　他取了两只奶白色马克杯，杯底各有一圈淡金色，像月亮的碎影。水沸后，他先烫杯，再投茶，动作慢而有序，像在法庭上做呈堂证供，每一步都经得起交叉询问。

　　茶香很快浮起，混着窗外潮湿的雨味，像有人在空气里写了一首带着水汽的十四行诗。

　　“给。”裴回把杯子递给她，指尖在杯耳处轻点一下，示意“小心烫”。应照双手接过，温度顺着瓷壁爬进掌心，一路蔓延到耳尖。

　　“谢谢。”她低头吹了吹，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像心里被风掀起的页脚。

　　两人隔着一个茶几坐下，茶几上摊着一本《国家地理》最新刊，封面是冰岛极光。应照瞄一眼，没话找话：“你也看极光？不是说律师只信法条，不信光？”

　　“法条解决纠纷，极光解决失眠。”裴回单手托腮，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像给一句辩护词加上诗意的脚注，“而且，极光和法庭一样，都有‘沉默期’。等待的时候，你就知道人类对自然、对正义，都得有点耐心。”

　　应照被这突如其来的哲思逗笑，杯沿抵住唇角：“裴同学如果去学汉语言，我大概会失业。”

　　“那倒不会，”他微微倾身，给她添茶，“你的战场在作文本，我的在起诉书，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却可以偶尔——”他故意停顿，抬眼，“串供。”

　　“串供是违法行为。”她条件反射地纠正，说完才反应过来被调侃，立刻补充，“不过，如果对象是乌龙，我可以考虑从轻发落。”

　　裴回低笑。应照悄悄把脚趾蜷进拖鞋里，假装研究杯底的金色圆圈，心里却想：完了，再笑下去，心率要超速。

　　应照捧着杯子的手一顿，舌尖滚过一句“谢谢”，却莫名带出一点不舍。她站起身，把喝空的杯子放进水池，水流冲过瓷壁，像给短暂的“串供”画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