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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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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的黎家村,蛙声此起彼伏。
黎栋熠扒完最后一口饭,把碗筷往桌上一放,看似随意地开口:“爷爷,肖家村那个肖瑾昂,您知道吗?就今天下午水库帮忙救人的那个。”
黎爷爷正就着咸菜喝粥,闻言抬起眼皮看了孙子一眼:“知道。那孩子,可惜了,刚没了爸妈。”
“没了爸妈?”黎栋熠动作一顿。
“嗯,前阵子的事。车祸,两口子都没了。”黎爷爷放下碗,叹了口气,“听说是去县城给儿子买庆祝考上大学的酒菜……”
后面的话黎栋熠没听清。
“车祸”“考上大学”几个词像钩子,猛地勾起了前世某个模糊的印象——好像……是有人叹息过“肖家那个大学生伢子,也没了”?具体记不清了。那时他自己正陷在军子溺亡的泥潭里,哪有心思想别的。
但此刻,这个模糊的印象与白天那双沉静到异常的眼睛重叠在一起。
一个刚失去双亲的少年,该是什么样子?黎栋熠见过真正被悲痛击垮的人——眼神是空的,魂是散的。
可肖瑾昂不是。
那双手按压时的稳定,那双眼睛里压抑的光……还有杂家山上的卷尺和规划图。
黎栋熠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他想起了前世的军子——那个一点点沉下去、再也捞不起来的兄弟。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像水草一样缠了他好多年。
今天他把军子捞上来了。
那这个肖瑾昂呢?这个明明站在悬崖边、眼里却还烧着火的人呢?
“爷爷,”黎栋熠抬起头,语气带着试探,“你说……如果有人想把杂家山那片荒山盘下来种东西,这事儿能成吗?”
黎爷爷放下碗,摸出烟袋:“那山荒了有些年头了。谁这么想不开?”
“就……肖瑾昂。”黎栋熠说得不太确定,“我今天看他从那边林子出来,带着卷尺绳子,还画了挺详细的图。我猜……他可能是动了这念头。”
“他?”黎爷爷点烟的手顿了顿,“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娃娃,就想包山?”
烟点着了,黎爷爷慢悠悠吸了一口:“不过说起杂家山……咱村靠肖家村那头的六十亩,不就在那一片吗?你堂叔家春包的,当初投了不少钱,种啥死啥。现在人在深圳,那山彻底扔那儿了,年年白交钱。”
黎栋熠点点头,没再接话。他只是把这个信息记在了心里——像记下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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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从窗户斜进来时,黎栋熠还睁着眼。晚饭时那场简短的对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此刻才荡开真正的涟漪。
前世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
——正被军子溺亡的愧疚吞噬,一心只想逃离这片伤心地。所以当爷爷说“部队来招人,你去试试不”时,他几乎是逃一样地报了名,把自己扔进部队那座大熔炉。
他记得新兵连三个月磨掉一层皮的训练,记得第一次冲进火场时灼热的呼吸,记得战友搭在肩上的手,记得退伍老班长拍着他肩膀说:“小子,以后这片就交给你了。”
他也记得最后那场火——天津港冲天的火光,热浪扭曲了视线,耳边是结构坍塌的轰鸣……然后就是剧痛,和黑暗。
那身消防服,他穿了九年。那是他的盔甲,也是他的墓碑。
重生回来,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军子必须救。
救下来了。
然后呢?
还要再去当一次兵,再走一遍那条注定通向烈火的路吗?
黎栋熠在黑暗里翻了个身,手无意识地摸到胸前——那里本该有一道烧伤留下的浅疤,现在皮肤光滑平整。
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了更早的“起点”。
五岁那年深夜,家门被粗暴撞响,母亲惊恐的脸在黑暗中扭曲。他被塞进衣柜深处的收纳箱,用衣物死死盖住,耳边是母亲用气音留下的最后一句:“熠熠,别出声!无论如何,别出声!”
随后是撞门声、咒骂、厮打和尖叫……
他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浓烈的樟脑丸气味中瑟瑟发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万幸的是,支援及时赶到,母亲受了伤,但保住了性命。
那之后,他成了必须被“藏起来”的孩子。父母——已是缉毒英雄的父亲和劫后余生的母亲——忍痛将他送回老家,交给爷爷抚养,对外只说是父母在广东打工。
母亲偶尔打来的电话里,声音总是压得很低,带着他那时听不懂的疲惫和小心:“熠熠,吃饭了吗?”“要听爷爷的话……”“爸妈……忙完这阵就回去看你。”最后一句,从来都没实现过。
他曾经恨过这种“被抛弃”。所以表面上,他成了黎家村人嫌狗厌的“混不吝”——打架、逃课、成绩吊车尾。他用叛逆筑起一道墙,仿佛这样就能对抗那份说不出口的委屈:为什么别人的爸妈都在身边,他的爸妈却只存在于电话里?
这个念头一起,一个画面就猝不及防地撞进脑海——
高一开学那天,县城一中门口。人挤人的喧闹里,他看见一对朴素的农村夫妻,陪着个清瘦的少年办手续。父亲扛着大行李,汗流浃背却笑容满面;母亲踮着脚给儿子整理衣领,嘴里絮絮叨叨。被围在中间的少年,脸上有点无奈,但眼角眉梢都是放松的、被妥帖安放好的光亮。
那个少年就是肖瑾昂。
黎栋熠当时靠在校门外的电线杆上,嘴里叼着根草,看着那一家三口,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
不是嫉妒。是一种更尖锐的、说不清的……钝痛。
像隔着厚厚的玻璃,看橱窗里温暖明亮的样板间。你知道里面的一切都很好——阳光洒在沙发上,饭菜冒着热气,父母的手落在孩子肩上——但你也清楚地知道:那扇门你打不开。那里面的暖意,一丝一毫都透不出来。
从那天起,“肖瑾昂”这个名字,就像一根刺,扎在了他记忆的某个角落。
他总会不自觉地在人群里寻找那个身影。看见肖瑾昂蹲在角落喂流浪猫,他会想:这人脾气大概不坏。看见肖瑾昂在长跑比赛里咬牙硬撑到终点,他会暗自“啧”一声:还挺倔。每次大考放榜,他路过红榜,目光总会习惯性地扫过最前面那几个名字——“肖瑾昂”。看到名字稳稳地待在那儿,他心里会闪过一个没什么道理的念头:哦,还在那儿。挺好。
那种感觉,就像无聊时观察一棵长势特别好的树。你知道它不属于你,也不会为你遮阴,但看看它舒展的枝叶,心里会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世界好像也没那么糟。
他从未想过要走近那棵树。所以高中三年,他和肖瑾昂虽然同届,却像活在两个世界。
甚至后来隐约听说那棵树不知怎的忽然倒了、没了,他也只是心里“咯噔”一下,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可惜——像看见一件精致的瓷器碎了。过后也就被更紧要的事盖过去了。那时他自己的世界正在塌方,哪有余力去确认另一场无关的、遥远的坍塌?
但“无关”和“遥远”,那是前世的距离。
今生不同,他亲手触碰到了那份“坍塌”的后果——父母双亡。也亲眼见证了一个从废墟里站起来的人,身上那不合常理的冷静与力量。
那种感觉非常奇异。就好像一个人多年前依稀听说,远方一座你曾觉得漂亮的亭子塌了,你当时只是“哦”了一声。如今时光倒流,你不仅阻止了另一场悲剧,还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座亭子的废墟前,却发现那里站着的不是断壁残垣,而是一个……正在用废墟里的材料,默默搭建某种更坚固、更惊人建筑的人。
你对他一无所知,但你的目光无法移开。
如果……如果这一次,他不想再当那个隔着玻璃看的人了呢?如果他不再走向火场,他还能守护什么?
这两个问题像两把锤子,轮番敲打他的心脏。
他坐了起来——几乎是弹起来的。
月光下,他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指尖触到那张有些磨损的银行卡时,一个问题自然地冒了出来:父母这些年寄来的钱,现在有多少了?
这个疑问像钥匙,打开了另一扇记忆的门。他想起了县城那套房子。十八岁生日那天,母亲特意回来,全款给他买下的。房产证上只写了他一个人的名字。
“熠熠,这房子,算是个保障,让你以后……有个根。”
前世的他,直到牺牲都没住过那套房子。父母用命换来的钱买的房子,他一天都没住过。
黎栋熠握着银行卡,在黑暗里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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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时,黎栋熠起来了。他一夜没怎么合眼,但眼神清明。
他悄声推出那辆二八大杠,借着晨光微露,骑了半个多小时来到镇上——镇上唯一有ATM机的地方。
插入那张有些磨损的银行卡,输入密码。屏幕亮起,蓝光照亮他年轻的脸:62,387.15。
六万两千三百八十七块一毛五。
黎栋熠靠在冰冷的机器上,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串数字,他太熟悉了。每月一号,雷打不动,+1000.00。从五岁到十八岁,十三年,一百五十六个月。但卡里剩下的,只有这些。
黎栋熠心里飞快地算着账——一千块钱,在2006年的农村,够一个半大孩子吃穿用度吗?其实不太够。爷爷年纪大了,地里的收成只够糊口。他的学费、书本费、偶尔生病买药、换季添件新衣服……哪一样不要钱?
一千块得掰成两半花,一半存起来“给他将来用”,另一半才是真正能动的。就这样,爷爷还时常从自己牙缝里省,去集市卖鸡蛋换来的零钱,偷偷塞进他书包里。“熠娃子,正在长身体,早饭要吃饱。”
所以这六万多,不是简单的一千乘以一百五十六。这是爷爷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从每一笔汇款里硬抠出来、为他攒下的“将来”。
他看着那串数字。如果这些钱,从来就不是“补偿”,而是“托付”呢?如果父母在暗处搏命,不只是为了守护万家灯火,也是为了给远方的儿子攒一份“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有退路”的底气呢?
那这笔钱,就不该锁在银行卡里生灰。它应该变成种子,落进土里,长出新的东西。
黎栋熠拔出银行卡,转身推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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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镇上回村的路上,晨风清凉,吹得路旁稻田泛起层层绿浪。他的思绪在这片晨光和绿意中,异常清晰。
军子已经救回来了——用他前世的记忆和这具年轻身体的力量。
那个曾经悄然陨落的少年,此刻眼里烧着一团他看不懂的火——也许这一次,那火能燎原。
而那个在火场里牺牲的消防兵黎栋熠……
他忽然明白了。不是每个守护者都必须走向烈火。有些人,生来就该去点燃另一团火——在荒山上,在田埂间,在那些被命运摁进尘土却还要挣扎着发芽的生命里。
快到村口时,他没有回家,而是调转车头,去了老墟早市,买了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和豆浆。
然后径直骑向肖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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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肖瑾昂是被窗外的鸡鸣声吵醒的。
他起身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的杂家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被唤醒。他下意识地心算了一遍笔记本上记下的预估开支——承包费、种苗、工具……那十四万七的赔偿金,每一分都得掰成两半花。想到这里,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目光落回桌上的黑色笔记本——昨天在水库边的握手,仿佛还带着温度。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节奏轻快而有力。
肖瑾昂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黎栋熠。他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色T恤,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没有了昨天的慌乱和疲惫,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早!”黎栋熠举起手里的塑料袋,“买了点包子和豆浆,一起吃?”
肖瑾昂侧身让他进来:“早。你朋友怎么样了?”
“没事了,命是救回来了,但呛了水,肺里有点感染,医生让卧床休息几天。”黎栋熠把早餐放在桌上,“他爸现在后怕得不行,扬言等他好了再跟他算账。”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个黑色笔记本上,“笔记……我能再看看吗?”肖瑾昂点点头,把笔记本推了过去。
黎栋熠坐下,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一页仔细看着。他看得很认真,时而眉头微蹙,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又露出兴奋的神情。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给这个平时看起来有些“混不吝”的少年镀上了一层沉静的光晕。
“你这规划……很有意思!”黎栋熠看完,忍不住赞叹,“连水生态蓄水池都想了,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承包杂家山?”
肖瑾昂笑了笑:“高考完没事干,就去山上转了转,随手记的。”他没有说实话,有些秘密,还不到分享的时候。
黎栋熠没有追问,他指着地图上肖家坳公山西侧的空白处,眼睛很亮:“这里,大概60多亩,是黎家村我一个堂叔包的。”
“嗯?”肖瑾昂一愣,嘴里的包子都忘了嚼。他正在心里盘算着三十八亩地的启动资金,对方突然抛过来一个六十亩的选项,这完全超出了他昨晚的推演预案。这个黎栋熠,行动力强得有点……超纲。
“我的意思是,”黎栋熠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却更清晰,“你如果确定要干,想不想……找个合伙人一起干?”
“我堂叔他常年在深圳开厂,早就想把地转包出去,只是一直没人接手。咱们把它一起盘下来,加上你看的30多亩,总共就有上百亩了!这样规模就起来了,以后也好打开销路!”
肖瑾昂心中一动。上百亩,这个规模确实更具可行性。“权属没问题吗?涉及两村,协调起来会不会很麻烦?”
“这个我来解决!”黎栋熠语气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与他平日“混不吝”形象截然不同的锐光,“我堂叔那边,我去谈转包。黎家村村委会的鉴证,我来跑。现在,关键是你的想法。”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肖瑾昂,“你,愿不愿意和我合伙?”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虫鸣。两个年轻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一个炽热坦诚,一个沉静深邃。
几秒后,肖瑾昂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好。合伙。”
两个字,掷地有声。
黎栋熠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他想起了昨晚月光下的那个问题——“还要再去当一次兵吗?”
现在,他好像找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