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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水猛地包裹上来,带着夏日午后阳光也晒不透的、沉郁的凉意。黎栋熠扎进水里的瞬间,最后的记忆却停留在天津港那场冲天的大火——极致的冰凉与记忆中的灼热猛烈对冲,让他心脏骤缩。

      再睁眼,是水波扭曲的阳光,刺得他瞳孔骤缩。鼻腔里没有焦糊味,只有水库特有的、带着土腥味的冰凉水汽。

      不对。

      他不是应该在那片火海里吗?骨头碎裂的痛楚还残留在神经末梢……可眼前,是老家水库熟悉的岸线,是水中自己倒映出的、尚且青涩模糊的脸庞——没有后来那道因烧伤留下的浅疤。

      无数记忆碎片——前世的、今生的、交错混杂——像爆炸后的玻璃碴,狠狠砸进意识。

      但下一秒,岸边那个面孔稚嫩的发小,用他许久未闻的、带着劈叉的乡音喊出那句:“栋熠哥!军子他……他没上来!沉下去了!!”

      ——就是这一句!像一把锈蚀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锁!2006年!就是今天!就是这里!

      一股近乎痉挛的恐惧电流般窜过黎栋熠的脊椎——不是预知,是烙印在灵魂里的画面轰然重现!前世,军子在憋气游戏中无声溺水,等他们发现不对时,已经太迟了。那个总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哥”的少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甚至来不及消化“重生”这两个字,身体已经先于彻底清醒的意识,像一枚炮弹般射了出去。

      前世训练场上的口令在脑中自动回响:“入水要控!接近要快!”

      他眼神锐利如鹰,死死锁定那片寂静得过分的深水区,以标准的侧泳姿势破水前行。侧泳划水的节奏稳定得近乎刻板,每一次摆臂都带着刻进肌肉的效率。

      这一次,绝不能再让任何人在我眼前消失!

      然而,这具身体没有经过系统锤炼,力量终究有限。当他拖着和自己差不多重、已然昏迷的黎军游回岸边时,额前碎发紧贴着脸颊,水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呛水的咳嗽声中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一丝恐惧。那不是对水的恐惧,而是对“再次失去”的恐惧。

      被呼救声或动静吸引过来的附近田间劳作的村民们,七手八脚地将软塌塌的黎军抬到岸边干燥的平地上。孩子脸色惨白,嘴唇紫绀,胸口没有丝毫起伏。

      李大爷蹲下探了探鼻息,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带着哭腔:“坏了!没气了!没气儿了!”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刺入黎栋熠的心脏。

      人群里不知是谁家的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又立刻死死捂住了嘴。

      黎栋熠嘶吼着“都让开!”,那吼声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前世的命令腔调,震得周围人一愣。他一把抹去脸上的水,跪倒在黎军身侧。所有的嘈杂瞬间从他耳边褪去,眼前只剩下这个需要被夺回来的生命。双手快速交叉,掌根精准地按在胸骨中下段。

      “一、二、三、四……”

      数字脱口而出的瞬间,黎栋熠的心里闪过一丝极微小的错愕——不对,以前在队里,都是喊“零一、零二”……但这具年轻的身体,这久违的、属于故乡的乡音,正驱动着他用最原始的方式喊出计数。然而,按压的深度、角度和节奏,却依然是前世千锤百炼后的肌肉记忆,稳如铁律。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冲到了近前——

      是肖瑾昂?那个肖家村的……念头只是一闪,甚至没来得及清晰——前世模糊的遗憾、此刻突然出现的身影,与眼前紧急的危情猛烈冲撞,让他心头莫名一紧。他怎么会在这里?

      李大爷急得满头汗,搓着手就要上前:“掐人中!老法子兴许管用!”

      “别动他!”黎栋熠头都未抬,语气冷硬如铁,不自觉的带着一种火场上下令般的威严,“必须按完三十次才能人工呼吸!现在乱动,前功尽弃!”

      这话一出,不仅李大爷僵住,刚冲过来的肖瑾昂,脚步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黎栋熠即便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按压的手上——那目光太沉静,太专注,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审视?

      不对劲。

      这不是一个被突发惨剧吓呆的旁观者该有的反应,更不像一个普通高中生能有的镇定。那种抽离般的冷静,简直像……像在评估他的操作是否规范。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荒谬却尖锐。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三十次按压一结束,黎栋熠毫不停歇,立刻清理黎军口鼻,托起下颌——这是打开气道的标准动作。但他手臂颤抖,深吸一口气却已无力完成有效的人工呼吸。

      “让我来!我也帮忙,吹气这法子我懂!”

      李大爷见状,立刻蹲下接替了位置。这位见过些世面的老农,关键时刻稳住了心神。

      随着李大爷完成两次人工呼吸,第一个完整的“按压-人工呼吸”循环才算完成。

      黎栋熠踉跄着让开位置,强烈的脱力感和眩晕袭来,他几乎要栽倒在地。

      第二个循环的按压,他已无法继续。

      就在这时,一个清冽而镇定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换我来。”

      肖瑾昂蹲下身,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慌乱,而是先快速伸手探了探黎军的颈动脉,又摸了摸皮肤的温度。然后,他看向黎栋熠,眼神平静:“之前县卫生院的医生来学校,用假人示范过。他说按下去至少要让胸口陷进去一寸多,频率要快,不能停。我……练过。”他心里暗忖:前世红十字会的志愿者可没白做,这按压节奏还没忘。

      最后“练过”两个字,他说得略微轻飘,视线极快地垂了一下。

      黎栋熠盯着他。县卫生院的讲座?那种程度的培训,绝不可能让人养成探颈动脉这种近乎本能的优先动作,更不可能解释他此刻举手投足间那种抽离的冷静。他这手本事……到底从哪来的?但身体的极限让他只能选择信任。他艰难点头,本能地想比划出一个精确的度量——“两指宽”或“5公分”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硬生生刹住,改成了更模糊却直接的指令:“按到这里……要让胸口有实实在在的起伏。”

      “明白。”肖瑾昂双手覆上,按压的力度和位置,竟与黎栋熠之前的操作如出一辙的标准!

      阳光炙烤着大地,肖瑾昂额角的汗水大滴落下,后背的白衬衫迅速被浸湿,紧贴在年轻的脊梁上。他的手心沁着汗,按压的节奏却半点没乱——每一下都沉稳有力,深度恰好。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随着他数完最后一组,李大爷再次进行人工呼吸。

      终于,在众人几乎绝望的凝视下——

      “咳!咳咳咳——!”

      黎军猛地呛出几大口水,胸腔剧烈起伏起来!

      “活了!军子活过来了!!”

      岸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李大爷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积德了,真是积德了……栋熠这小子,还有这后生,都是好样的!”

      人群里有人跟着附和:“这孩子咋懂这么多?比卫生院医生还专业!”

      黎栋熠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攥住黎军冰凉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和后怕:“你个混账东西!吓死老子了!”

      这一次,他守住了。

      他看着已经恢复呼吸、被众人围住的军子,一直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猛地一松。他抹了把脸,在嘈杂的庆幸声中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寻找那个白色的身影。

      他看到肖瑾昂正捡起地上那个方方正正的帆布包,先是动作有些僵硬地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胳膊,然后才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没有加入围拢的人群,也没有接受任何人的道谢,只是独自一人,沉默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岸边。

      那种抽离的姿态,与周围劫后余生的热烈格格不入。

      黎栋熠几乎没怎么想,身体已经先动了——拔腿追了上去。

      “肖瑾昂!”

      黎栋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急促和……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肖瑾昂回头。

      黎栋熠快步追了上来,湿透的迷彩短褂还在往下滴水,在他脚边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脸上先前那种混杂着恐惧与狠厉的神情已经褪去,此刻还带着脱力后的苍白,但眼睛很亮。

      “今天,真亏了你。”他喘了口气,目光真诚,“要不是你及时接手,等我缓过来,军子他……”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他的目光扫过肖瑾昂沾着草屑的裤脚和那个形状方整、显然装着硬物的帆布包,话锋一转,语气直接,却更像是一种出于直觉的、打破沉默的试探:“你这包里,装的不是书吧?刚才看你从杂家山那边林子出来。”

      肖瑾昂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否认,拍了拍包:“不是书。是卷尺和绳子。”

      黎栋熠眉峰一挑:“量地?”

      “嗯。看看杂家山。”肖瑾昂的回答简短。

      黎栋熠看着他,脑子里还有些发懵——刚才那一连串的生死搏斗耗光了他这具年轻身体的力气,也把他刚苏醒的重生记忆搅得一片混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重的、乱的、凉的。

      杂家山……贫瘠,偏,没人要。这印象是有的。

      可一个刚高考完的学生娃,一个人跑这荒山野岭来“看看”?还带着卷尺绳子?

      他目光扫过肖瑾昂沾着泥点的裤腿和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这打扮,这做派,跟他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对不上——记忆里那个肖瑾昂,该是捧着书本、穿着整洁校服、走在校园林荫道上的样子。

      但刚才按压时那双沉静到近乎审视的眼睛……

      不对劲。不是“有问题”的那种不对劲,而是一种更微妙的违和感。像你明明记得某件衣服是深蓝色的,一转头却发现它在阳光下泛着藏青的暗纹——还是那件衣服,可又不太一样。

      眼前这个肖瑾昂,太稳了。稳得不像个十九岁的少年,更不像个刚刚失去双亲、理应被悲痛击垮的人。

      “那山……”黎栋熠顿了顿,几乎是凭着直觉接话,“石头多,土又薄,前两年有人种桃树都没成。你‘看’它,是琢磨着……要干点什么?”

      肖瑾昂与他对视,反将一军:“你觉得,那山最大的死结在哪?”

      黎栋熠目光一闪,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水,和路。”手指已毫不犹豫地指向水库方向。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答案太顺了,顺得像早就刻在脑子里。可他一个十九岁的乡下小子,哪来的这种“问题意识”?那动作里的笃定和瞬间的盘算,绝非一个普通乡村少年能有。

      肖瑾昂目光微凝,知道遇到了明白人。他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拉开了帆布包的拉链,将那个画满了规划图的笔记本递了过去。

      黎栋熠接过,快速翻看。地图、标注、土壤分析、作物规划……清晰、详尽,远超一个高中毕业生的认知。

      “之前不是没人动过杂家山的念头,最后都败了。”肖瑾昂目光掠过远处的荒山,又落回黎栋熠脸上,话说得平淡,却重若千钧:“依我看,破局需要的东西,光有决心不够,还得有能打通这些关节的人。”

      黎栋熠看着他沉静的眼眸,再联想到他刚才那手不输于自己的急救技术,心里那个猜测疯狂滋长。他没有接话,而是再次翻开笔记本,手指点在地图上的水库位置,语速加快:“路,就是最大的关节之一。从我们黎家村到水库,有一条现成的机耕路。如果你真能把山种出来,这条路,比什么都有用。”

      黎栋熠话音未落——

      “军子!我的儿啊!!!”

      水库大坝那头,陡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变了调的哭喊,由远及近。显然是消息传回村里,军子的家人正疯了一样赶过来。

      黎栋熠脸色一变,将笔记本往肖瑾昂手里一塞,指尖一松便转身,没顾上看对方是否接稳,连话都来不及说,猛地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冲去。

      他得去安抚,得去解释,得去面对那些前世未能阻止的眼泪——这一次,他至少能让那些眼泪里多一些庆幸,少一些绝望。

      肖瑾昂握着尚带对方体温的笔记本。那上面还沾着水库边的湿泥和一个清晰的、属于年轻人的粗粝指印。

      直到此刻,紧绷的神经松懈,他才清晰感觉到两条胳膊酸软得抬不起来,胸腔火辣辣地疼。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的充实感,却从心底弥漫开来——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的价值。

      他想起黎栋熠按压时那稳得惊人的节奏,以及指向水库说‘路’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绝非普通少年能有的笃定和盘算。

      这个人,身上有秘密。

      而且,他的秘密似乎并不打算在自己面前过多隐藏——无论是那手专业的急救,还是对荒山一针见血的判断。

      肖瑾昂看着那个迷彩身影迅速消失在坝头转弯处,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笔记本。

      也许……这是个机会。

      一个打破僵局,让他的计划更快落地的机会。

      山风吹过,带着水库的湿气,拂动他额前的碎发。

      肖瑾昂将笔记本仔细收好,背起帆布包,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他的脚步,比来时更稳,也更坚定。

      这个“野小子”,恐怕从里到外,都没那么简单。他们之间这场还没开始、却已指向明确的谈话,恐怕不会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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