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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冷雨旧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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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罗注视着怀里的女孩,她灵识耗尽,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他回想着女孩战斗时的身姿,有了他灵力的加持,她那具凡人之躯竟然可以如此灵巧。最后的一击,更是巧妙地利用外物对敌人造成伤害。而且没有任何迟疑,直击敌人的核心弱点。
排除她这副灵力微弱的身体,她战斗的身姿……简直像个身经百战的高傲武者。
不,他可以确定了,她曾经就是个实力不凡的武者。
而且,最后那一招,明显就是……
“魔人已经消灭了,都走吧。”殷罗开口宣告众人,音色清冷。
村民们惊恐未消,但都听话地乖乖回到了家。只留下殷罗和怀中的女孩。
还有像雕塑般跪坐着的妇人。
她已经三魂七魄尽失,只留下一副灰败的躯壳。
村长跟在村民大队后面,步子越来越蹒跚。他回头看了那老屋子一眼,终究是颤颤巍巍地折返了回来。
“扶她进屋吧,村长。”殷罗对走来的老人说。“她活不长了。”
云影是被热腾腾的粥气香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袅袅的白气在眼前飘啊飘。
透过白气看去,俊秀的青年头发披着,衣衫单薄,正懒散地斜倚在床边。他用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捧着一卷古籍,但云影看不清上面的字。
“醒了?”他抬起眼。
云影将半个身子撑起,靠在床头。
“嗯。”
殷罗放下手中的书,端起那碗粥。这次云影看清楚了,他看的是《青龍山阵法录》。
“你没吃早饭,先喝点这个。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就是为了犒赏我们昨晚的英雄。”
云影就着他的手喝下了。
“我自己可以端。”又看了眼他的眼睛,无奈道: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听了这句话,他笑着眯了眯眼睛,睫毛纤长浓密,盖住了漂亮的异瞳盖住。云影突然觉得,比起老胡,这家伙更像一只狐狸。
“你在开战前和小满说了什么。”
意料之中的问题。
“我向他承诺,他死后会消除他母亲的记忆。”云影喝了一口白粥。“当然,是骗他的。我没这个本事。”
“他相不相信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没有选择,不是吗?”
殷罗笑了。
“同样是被烧死,一种是承载着母子俩浓烈的怨念与愤怒,说不定会借着魔息孕育新的魔人。他日卷土重来,整个吴家村,甚至附近的其他村子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他顿了顿。
“而另一种,母子俩都在绝望的平静中死去,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殷罗靠近她的脸,两人隔着热腾腾的粥碗对视。
“我还是那个问题,你做过多少年的斩魔人?”
又来了。
不过这次,云影不打算逃避。她最后用赤练用得这样娴熟,她不相信殷罗不会怀疑她就是云影本人。
或者说,她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把身份隐瞒得滴水不漏。
他们毕竟是师徒,但面对没有记忆的徒弟,比起直接告诉他两个人的关系,让他不断产生怀疑,然后一步步求证,他才会对她的身份深信不疑。
他是个聪明人,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
而且……她也有一些必须知道的事情要亲口问他。
“等价交换,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事。但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他有点惊讶,但还是说:
“当然可以。”
“一百八十年。”
“什么?”
她这冷不丁的一句,把殷罗弄糊涂了。
“你不是问我做了多少年斩魔人吗?”云影把粥碗放下,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没有老糊涂记错时间的话。”
殷罗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
“原来如此。”他没想到她今天这么坦诚,故作轻松地问她:“你以前肯定很强,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只是干这一行干得有点久,我以前也很弱的。”云影又把粥碗端起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
……
他不信。
但殷罗觉得不能再从她嘴里撬出什么东西了,因为她现在又进入了“死鸭子嘴硬”的防守状态。
“那你想问我什么呢?”
云影表情严肃了起来。“我想知道你和吴家村之间的故事。”
听了这句话,他差点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他很想笑,而且是放声大笑。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有趣了,不是吗?居然直接问他吴家村旧事。要么她是敏锐过了头,看出了他对待魔人小满一事的异常,从而推断出他曾是这里的人。要么……她和自己的过去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殷罗坚信,眼前这个女孩,就是他找回记忆的关键。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到了那里,我会与你讲清楚。”
“有关我……我最初的记忆。”
云影现在正走在一条长长的,崎岖的路上。
村子虽然不大,路却七拐八绕的,导致云影跟着殷罗这个路痴围着村子绕了两遍才找到他嘴里说的小路。
但……这条路咋这么眼熟?
直到看到远方高高的山头,云影才恍然大悟。
“这就是你说的地方?”
没错,殷罗又带着她回到了那个山脚下的小破屋——小满母子的家。
“再往山上走走应该就到了。”
殷罗的表情相当冰冷。每次一接近有关这座破屋的人和事,他就不屑于再隐藏自己的情绪。尽管这几十年来,他对隐藏自己心情这件事上可谓如鱼得水。
云影突然想起他昨天说的话。
“一到这间屋子,我就有种回到了‘家’的感觉……”
云影:“……”
“到了。”
放眼望去,在山后平坦的空地上,立着两块残破不堪石碑。
“这是……”
云影走近了石碑,想看清上面的字。但这两块石碑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的雨打风吹,碑体都已经断裂,何谈辨别出碑上刻的字迹。
“这是我曾经的‘父母’。他们已经死了……五六十年了吧。”
五六十年……
云影内心如遭雷击,她此刻才深深体会到她陪伴教导殷罗的时间有多短,而她将他抛弃,让他孤身一人留在天光不夜楼,并莫名其妙地失踪的时间有多长。
五十年。
他找了她多少年,又是什么时候失忆的?
她一概不知。
“我在六岁时被他们收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丝毫想不起六岁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当我睁开眼的那一刻,我就是山脚下那间小屋的孩子。”他平静地陈述道。
“生活虽然清贫,但我却感觉充实快乐。”他自嘲似的勾了勾嘴角。
“但我从小就是个‘怪胎’,体温低于常人,甚至有时候在河边洗衣服都会使一小片河水结冰,后来我才明白,是幼年灵根不稳导致的灵气外露。”
云影点了点头,修仙者幼时大多都会经历这种事,殷罗还是个难得的单灵根,症状只会更明显。
“但这里不是灵晖宗的神殿,也不是蜀山的闲云六阁,只是一个小小的村落。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关心的是苞米地里的害虫和园子里下蛋的鸡,没有一个人知道何为灵根,何为灵力。所以我这‘怪胎’的称号算是名正言顺地板上钉钉了。”
云影发现他讲述自己过往时表情和语气还是平日里的那种轻松,与他来到吴家村期间无时无刻不表现出来的冰冷截然相反。
“之后的事情……和小满倒是相似。村子里死了人,却硬说是我杀的。因为我是个……‘怪物’?”
“村民们架起了火,我的养父母也没有阻拦,因为那时我那母亲肚中又多了个孩子。”
“属于他们自己的亲生孩子。”他补充道。
明明是最痛苦的回忆,却被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云影沉默着,看着那两块残破的墓碑。
“但很奇怪,火焰竟然不能烧死我。”
“于是我就装死,村民们把我焦黑的‘尸体’抛到了河里。”
“那你是怎么得救的?”
“你问的是我和吴家村的关系,后面的事就无可奉告了。”说完他竟然有些得意地笑起来。
但云影很想告诉他,她知道是谁救的他。
毕竟吴家村的河正好通往晖城。
灵晖宗……宁韵……
云影在心中默念着。
殷罗说完了,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天空早已聚起大团乌云,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抱歉,让你重提这些腌臜恶心的往事,很难受吧。”
“但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好像更了解了你一些,作为……同伴。”
她特意加重了“同伴”两个字,好像在暗指他几天前的话。
那时两人刚到晖城,殷罗给她买了串糖葫芦。她道谢,殷罗却说这是作为“同伴”应该做的。
他对她说的话,大多都是隐晦的试探。却没想到,她记到了现在。
而现在……再次咀嚼“同伴”两字,殷罗却有了切切实实地感受。
她说:“走吧,雨快下大了。”
没有安慰,没有同情,只是像听了个简单的故事,然后发表了自己寥寥数语的感想。
而普通人最需要的安慰与同情,在殷罗眼里恰恰分文不值。
真正愿意把自己的伤口揭开给别人看的人,是不会在意伤口的。
但伤口就是伤口,它永远存在在那里。就算过了几十年,几百年,伤口早已化脓结痂,留下个淡淡的疤痕。但只要与过往有关的丝线轻轻挑动,伤口便会被重新翻出,鲜血淋漓。
如果重回吴家村的殷罗还是有那么一点在意这曾经的创伤,那么现在,他可以说是彻底放下了。
放下有多难,经历过的人都清楚。可殷罗惊奇地发现,和她述说往事的过程中,他感到的不是痛苦,而是解脱。
她确实是一个好的倾听者,一味良方。
雨停之后,两人就向村长告别了。
村长对他们表示了衷心的感谢,但面容还是憔悴万分。
一双儿女殒命,他才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就到这里吧,别送了。”殷罗转身面向老人家。
“阿贵……爷爷。”
老人愣在了原地。
“你是……谁?”
老人眼里浮现出很多往事,结冰的小河,可怖的大火,儿时玩伴的面容。他在这几十年里,无数次为自己的懦弱与无能感到后悔。
他想去追,可两人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了。
老村长重重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
从此以后,吴家村有了个新的传闻。
有一个年轻的寡妇得了失心疯。她的膝下并无一子半女,却天天在深山老林里寻找她的孩子,也不怕被狼叼走。
但寡妇心中如明镜般清楚,她就是丢了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他总会四处游荡,采回一些蘑菇野菜。母子俩就用这些充饥。
“我的孩子呀,你在哪儿呢?”
“不要再四处乱跑了,娘……想你了。”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寡妇坐在她那间破屋子里,静静地凝望着窗外。
突然,她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雨中奔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
寡妇微笑着,向窗外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