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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碎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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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父亲先找到哥哥,他一辈子都逃不出牢笼了;母亲先找到,哥哥可能死于“意外”。
时值炎暑假期,他动用自己不多的资金聘请更多人来寻找。
父亲、母亲都没有哥哥的下落。
万不得已,他以“蜉蝣爱吃洋槐花”的网名在城市屏幕投放广告,宣传初夏时节繁花似锦如火如荼的市南月季园。
他以外出游玩的名义,在那里蹲守。
一日晌午,他惯例从南门口走到北门口,忽视了保安的日常照面——一个衣衫褴褛佝偻着身体的人站在园边,面朝花海。以背对行人的姿态。
很冒昧地,他走到那人身后,掀起破烂衣服一角,看见了五彩斑斓的纹身。
日思夜想的人如愿出现在面前,他激动地掰过季生一身子,帽子口罩一样不少,他只看见了一双疲竭潦倒却又饱含希望的眼睛。
他迫不及待扯下他哥口罩——原本白净面庞上,凌乱渗血的腐蚀性凹痕,黑色结痂与黄色脓液涂成了一副骇人的恐怖画,眼皮都被晕染,皮相尽毁,只有五官可辨。
他哥的嘴唇蠕动着,迫于伤痛无法启齿。
荀觞曾想过,流落的美玉久经催折,不复当初白壁无暇。
可原来玉被人随意摔碎,埋在泥土里,他跪地抠挖,手指划出道道伤口,枉论疼于心中。
他的嗓音颤抖:“哥……”
“我带你回去。”
他把季生一安置在一间出租屋内,就是如今他哥住的地方。
当时他偷摸花了十多万,一开始就连着租了好几年。
季生一目光一如既往,平静爱悯,抚慰着他被恨意笼罩的心,安生用纸笔回答弟弟的问题:
“我被他送到了炼心堂,是他们杀人、制毒的地方。在那里的日子,起初,他让我观看杀人,我的心率越高,他们杀的人就越多。我必须习惯杀戮。
必须变得和他一样。
后来,他把我锁在房中央的笼子里,往房间塞满了有毒瘾的人。他们有些人是被迫吸毒,有些自愿沾染的。每日除了吃饭,只强迫我去看那些人发作时的样子,以此让我认识不同毒品的发作症状,分辨毒品效力。
他们没有廉耻心,随意大小便;没有稳定的精神状态,幻听幻视,和身旁人大打出手。瞳孔放大,抽搐,流泪,在地上打滚,如提线木偶被人随意控制。
他说,等我学会经营这些,一定不能因为好奇去尝试,变得和他们一样。要我记住他们不人不鬼的惨样。
得了机会,我杀了很多看守,让人质出逃了。我也想逃,看守为了拦截我,拿起角落的硫酸泼向我,溅到了我脸上。
最终我没逃走,他们为了彻底控制我,给我注射了毒品。
后来应该有人质报警。月余,警察剿毒,激战中我趁乱逃出。”
“哥”,荀觞低首亲吻他洁白的指关节,“警察会把你抓回去的。不过别担心,你没有犯罪。”
季生一摇摇头:“我知道,但是我不愿。我想回校学习,再工作,尽快独立。”
不为出人头地,只要可以远离那个家。
虎毒尚不食子,荀庸亲自把他踢进了深渊,染他一身脏污。
季生一深吸口气,写下最后一句:我要在网上曝光荀庸。
荀觞轻触他哥脸侧还完好的耳朵,上移抚摸他凌乱的头发,“哥,没事了。”
他将季生一狠狠搂在怀里。
季生一卸下所有的防备抵抗,坠在他弟身上,如投入一片明亮平静的光晕里,任由力道带着自己贴紧对方的身体,感受令人镇静的温度,平复神伤。
在季生一被警方找到前,他曾经历多次毒发。
荀觞来看望时,他手腕上被刀划出的伤口源源不断溢出的殷血流淌周身,在折射光线下有如绸缎般熠熠生辉,像死神遮去自己心爱的宝物时垂下的丝绒,奇异诡谲。
他无法克制发疯,头一次次撞上墙壁,非人般嚎叫着。
荀觞冲过去,抓到了他震颤不停的手腕,和头一起简单包扎过,试图将癫痫般的哥哥控制住。
他让他哥躺在怀里,自己靠在墙上。一只手搂过他哥紫白的脖子,不停地顺气。另一只撑开季生一五指,和着滑腻温热的血,与他十指相扣。
少年的身体刚刚发育,肩部尚且狭小。他承载不了季生一宽阔的躯干,只有承受他的苦痛。
“哥,忍不了的话,咬我吧。”
季生一精神被侵蚀着,拉锯战旷日持久,他几近疯魔。
给我解药,给我解药。
不可以,不行。
再坚持一下。
肌肉骨髓中如虫蚁噬咬,刺骨钻心。他撕裂肿胀的嘴唇发出沙哑翁鸣,“小觞。”
“在呢。”
“小觞……”
“我在呢。”
何为炼狱?
如何炼心?
他们都太清楚了。
他们有如交缠攀附生长的藤蔓,冰冷淬紫的毒刺对外生长,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保存彼此,相互依存、不可割舍。除非巨斧强行劈断,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死神也不可以。
“疼……”
“吹吹就不疼了。”
季生一感到发丝间穿过缕缕凉气。他燥热的心绪平复些许,额上的血瀑停止了倾泄,不会再淋到旧伤上,刺激得他全身战栗。
荀觞极郑重温柔地吻他头顶,仿若蝴蝶眷恋花粉,依依不舍地蹭过,轻盈得像个错觉。
痛苦到极致,便获安详和清明。荀觞内心隐秘的欲望如燎原般疯长,大张旗鼓地飘荡在脑海,蛊惑他将眼前人圈养,永远地占有。
可彼时季生一最为看重的,是自由。爱一个人,如何能摧毁他最仰望与拼死挣得的东西。
他的欲望失声了,沉至隐秘昏暗的海底。
从那一日起直到今日,他终于把人接回了家,只有他们两人的家。
季生一端起茶托,抿唇过喉。
堂间穿过微风,衣角轻扬。院墙上枝影斑驳,天际两三点星,初夏夜美好得不切实际。他盘桓在胸中的问题终究没有问出口。
“我累了,去歇息吧。”
“好。”荀觞跟在他身侧。
“对了,哥,你的屋子后来我一直在睡,今晚你不介意的话,一起睡。”
“回你屋。”
荀觞在他身后撇嘴。
季生一也有点想那个房间了,曾经它像是怪物巢穴里安全的收容所,童年时除了母亲唯一能够接纳他的地方。
他离开时,所有的幼稚也在那里终结,至此开始了他反叛到底的生涯。
季生一站在书桌前参观着童年遗迹。荀觞手搭在他肩上,缓缓游弋到后颈,轻捏两下,即时撤退了自己的手指。
足够他回味了。
“明天的葬礼我就不去了,免得有人见我似你三分,知晓我还没死,到时徒惹一身腥。”
“行。如果你想回来,家门随时为你敞开。或者我有空去你那里也可以。”
这个背朝他的姿态,让荀觞情不自禁双臂穿过他哥的腰,下巴搁在他哥肩上,他甚至故意把鼻尖抵在侧颈,气息洒在上面。
季生一颇觉粘腻,又说不上哪里不舒服。总之,太近了。
他唤道:“小觞。”
荀觞目光在他耳后脖颈留连了一圈,坏笑着撒开双手,向后退了退。
随后回了自己屋,他手撑在门框上,迫不及待地松解衣衫。
再晚一些,他身下的异样就隐藏不住。
年少的仰慕、渴求、贪恋、追逐,在黑夜浓雾里浇灌出一朵黑色食人花,要将方才待在怀里不过须臾的人吞噬殆尽。
那是他此生不可跨越的最高的道德底线,是他无法企及的妄想。
终其一生不能达到的圆满。
如果他哥不是警察就好了。至少那样公序良俗不会是荀道心中重要的概念之一。他或许就能垂青自己这阴暗卑鄙无法见人的爱意,就能怜悯于他,纵容他。
总有一日他会彻彻底底属于自己。
他低吼着释放,宁肯他哥注意到些什么。
季生一屋门没关,如他所愿听见动静,出来敲开门,“怎么了?”
说罢他闻到一股麝香味,尴尬犹疑间,转身要走。
荀觞突然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拽住他胳膊,“方才你想问什么?”
季生一侧过头,不去看他,“如果你先找到了黑匣子,会交给警方吗?”
这个角度不经意间展露了他干净利落的下颔线条与性感的胸锁乳突肌。
“假如真能找到的话,你想要,我会给你。”
季生一挣脱不得,背向后退抵在墙上。不知他弟从哪冒出来的叛逆,便说:“干嘛对着我……”
又自接道:“你喜欢男的?”
“你猜我刚才在门后想的是谁。”
“谁?”
他哥别说未经人事,虽说暗恋一人,可到底连感情都没涉足过,不会意识到是自己。
“他啊,不会想知道,我就不说了。”
“难道他喜欢女的?”
“可能吧。”
季生一为表支持,说:“我不干涉你的恋爱自由。”
见他弟不说话了,眸中仿佛在衡量什么,季生一趁机抽出手腕活动下,无视那圈白渍。
“遇到一个让你认真的人,也挺好。”
这些年荀觞身边的人换了又换,不过都是女人。
荀觞简直被气笑了,靠在墙上咬唇掩面,从他指逢间透出声音,“我得在我妈面前演个浪荡子。”
“我知道”,他转头看着这个弟弟。
所以我总在想,她的死会否是你的手笔。
如同刚才他看不懂的,荀觞那偏执极端、权衡利弊的眼神。
如果真是他,又是为了什么?
尽快得到权力,好像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那是为了什么?
季生一想不通,也许只是他自己想多了而已。
“那个,我得去医院一趟。”
“这么晚了,去见他。”荀觞神色猝然冷了下来。
“沈真这会儿应该睡了,我想看看她。”
还有樊鲸吟。